她一直覺得,絕望是那些對「生存」仍有餘裕的人們,才有資格談論的名詞。而她每天光是為了一頓僅能充飢的飯菜,或是吸一口氣證明自己還活著,早已磨光她所有的心力,根本沒空對這個不平等的世界感到絕望。 自小她就看得見許多奇怪的,不該屬於人世間的,被稱為「怪異」的生物。無論她躲到哪裡,無數隻怪異又會一次次地出現在她棲身的人家,牠們悄悄地化身成尋常的人類或是家寵,卻在身後的黑影裡展現了牠們險惡的樣貌。 「那孩子就是喜歡說謊,上次指著我家的貓說是怪異,但我們家這麼多年來不也沒事嗎?」 「哎,沒人養的小孩就是這樣,為了譁眾取寵,什麼謊話都說得出來。」 「還是別跟她搭話,省得她啊、下次換成說我們是怪異了。」 慢慢地,沒人願意保護她、同情她又或是理會她,她再次淪為一個人。沒人記得她叫什麼,也沒人在乎她叫什麼。 白天,她跟路邊的野狗搶那些被棄置的剩菜剩飯,部份人家還會嚷著「情願給狗也別給妳這個愛說謊的小叫化子。」她習慣了,又或者該說,對別人的嘲笑及辱罵產生反應,並不能止住她飢餓的肚子,只要對方手裡沒有凶器,那「人類」也沒什麼需要畏懼的地方,只要她不哭不鬧,他們最後也只能悻悻然離開。 但怪異卻不一樣,牠們不因她的笑感到覺得無聊,反而更努力地希望看見她哭、她發抖、她畏懼的樣子。每天夜裡,她都會躲在田邊、山洞裡、大樹邊,緊緊地抱住自己來取暖,因為沒人會同情她,給予她溫暖。 慶幸的是,牠們一直都與她保持一段奇妙的距離,但她仍是駭怕著那些輕輕一個動作,就能讓她死無全屍的怪異們。 時間一久,她也放棄流浪到另一個地方,便久住在帝都的橋下,長得四不像的河裡怪異對她扔石頭要她離開,她也沒有照著對方的話,白天在街上討食,夜晚又回到橋下裹著沾滿塵土,也許還染有疾病的破布睡覺。 髒亂、冷掉的餿食、寒冷的橋下、人們異樣的眼光、以及怪異們的糾纏--這些就是她的童年,還有她所擁有的。但她不曾憎恨著世間,只因她沒有那樣的頭腦或時間,她所有的心力只用來擔憂著下一頓飯菜。 直到那天,女人猶如神佛般溫柔的嗓音響在那座陰寒的橋下。 「我要找的人,真會在這兒?」 「照那位大師所言,應該是在這座橋下才對……哎,銀子夫人妳可別摔著。」 「不打緊。」 睡夢間,她依稀聽見兩個女人談話的聲音,同時她也曉得自己不是個討喜的存在,所以她捲著那床又髒又濕的棉被,打算悄悄地躲到別座橋下。 「……前面那位,請止步!」 她沒有反應,因為她不認為那種身分高貴的女性會跟自己搭話--直到對方溫暖的手緩緩地放在她肩上,她才發現對方原來真是在叫自己。但她沒有應話,僅是有些冷漠地抽回身體,不發一語地看向那名出聲的女性。 「請問,這裡只有妳嗎?」女人的嗓音又輕又柔,詢問的語氣也相當客氣。 她猶豫半晌後輕輕地點頭,因為川裡還住著那些四不像的怪異們。被稱作銀子的女人謹慎地打量著她,她已經習慣別人異樣的眼光,所以也沒有太多的反應。 「銀子夫人,別跟那個髒小孩說太多話,會染上怪病的。」另一名看似女僕的中年女性拉住了張唇欲語的銀子,悄聲說,「我想到了,坊里間說這座橋下住了個喜歡說謊,沒有教養的小鬼。」 「是嗎?」銀子不以為然地回答,以她也清晰可聞的音量,又重新看向面無表情的她,柔聲詢問,「妳有名字嗎?有的話,可以告訴我嗎?」 「……………………華江。」她照實回答,許久未發聲的嗓音沙啞得像是成年男性;那是雙親唯一留給她的東西。 「我是佐竹銀子,華江妳願意當我家的孩子嗎?」 她不自覺地搖頭,平靜地回答,「沒人會喜歡我。」 「我需要妳的才能,若妳發誓以後都照著我的話作,我保證無論如何都不會討厭妳。」 --才能?她在說什麼? 她愕然地回看著眼前溫柔笑著的銀子,多年來早已不對「人類」抱有任何期望的華江,對銀子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複雜情感。 「妳的回答?」銀子問。 「……好,我發誓。」 華江不帶感情地答應了,對她來說,銀子並非什麼特例,僅僅是她習慣了順應別人的期望,因為人們希望她是個說謊的孩子,所以她也開始覺得自己看見的怪異全是她妄想的殘影;因為銀子希望她照著她的話作,所以她發誓了。 反正銀子很快便會厭倦、討厭、嫌棄她。這麼多年來,她早已習慣人們虛假的善意、溫柔又或是體溫,那些全都像是清晨的薄霧,在太陽東昇後化為虛無的存在。 「對了,身為『佐竹家』的孩子,華江這個名字似乎有些俗氣。」銀子不顧身後家僕的制止,主動地拉著她的手,「自今日開始,妳是華名子--佐竹華名子。可以嗎?」 反正「華名子」最終也是一個不會長久的夢。華江點頭的同時,也在心裡默默地想著。 那時的「華江」並不曉得,她會以「佐竹華名子」的身分活了數十年,並以相同的身分被葬在佐竹家的墓地裡。 * 完
已屆中年的女子沉穩地坐著,正對面、同樣穿著緋袴的妙齡女性--佐竹都羽子--則是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不時偷瞄著閉上眼睛似是在沉思的女子,也是她的親生母親佐竹華名子。 「都羽子,初潮來了嗎?」對於這種私密的女性話題,華名子問得直白卻也雲淡風輕,坐在對面的都羽子沒有應聲,她緩緩地睜眼後輕語,「是嗎?妳也到了可以生育的年齡。」 「……我不要。」緊抿著下唇的都羽子無禮地打斷了她的輕喃,然後像是豁出性命般的提高了音量,胡桃色的眼裡盛滿著怒氣,「我才不想成為母上報答佐竹家的工具,也不可能會答應那麼荒唐的事情!」 「荒唐?當年若不是銀子夫人收留了橋下的『華江』,今日妳能生活得這般優渥嗎?妳所經歷的人生也許會更荒唐。」華名子輕啜口茶,未將都羽子的反彈納入眼裡。 「母上跟佐竹家的事情,我已經聽了不下數千次!」 「都羽子,別使性子。」 「使性子?沒錯,我很感謝佐竹家的大人們對我的關照,但那並不能成為我……同意『那件事』的動機!」面對母親一如往常的反應,都羽子按耐多年的委屈一口氣爆發開來,「一直以來,我都曉得自己的靈力遠不及母上,所以對您苛刻的要求及磨練,我不也都二話不說地照作了嗎?唯有這件事,我辦不到!也請母上別再逼我了。」 發洩完情緒後,都羽子頭也不回地離開和室--她不希望被華名子瞧見自己哭的樣子,如同剛剛對母親所說,她明白華名子一直為她未遺傳到自身的靈力而感到可惜,所以十幾年來,她也盡量照著華名子的意思行事。 但是,無論都羽子犧牲得再多,華名子始終未將她當成親生女兒般對待。 --我只是母上用來報答佐竹家的工具。 --若是佐竹家的大人們說要我的命,母上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畢竟,她當初生下我也只是希望得到一個遺傳了她龐大靈力,在她死後繼續守護佐竹家的「東西」。 --所以,只要可以達成目的,對她來說,讓「女兒」跟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交媾也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那種事情……我怎麼可能辦得到!」 顧著用袖襬抹著止不住的淚水,她壓根沒注意到前方有一名陌生的男性,兩人硬生地撞上。身為女性又漫不經心的都羽子,理所當然地因對方的衝擊而往後跌坐在地上。 「你你你你--你是沒長眼睛嘛!」 「抱歉,妳沒事吧?」那是一抹稍嫌輕浮卻不失溫和的嗓音,男人禮貌地伸手要扶都羽子。 「誰要你扶!你們男人全都是一個樣!我才不會感謝你!」仍在氣頭上的都羽子劈頭罵道,定睛一看發現來者是她最厭惡的男性後,沒能對華名子發洩的火氣,頓時全都衝著眼前的男人發作,「以為溫柔一點,女人們都會興高采烈地躺在床上等你們!就算是素未謀面的女性,只要能滿足你們的私欲,也能輕易地跟對方交媾!我呸--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手指,我就要你三天不得安寧。」 面對都羽子成串的謾罵,男人沒有一絲不悅或是不耐煩的神色,反而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不發一語地打量著眼前的女性,一頭及地的黑茶色長髮,生氣時顯得格外活靈活現的雙眼,以及還算有幾分姿色的容貌。 「痛快點了嗎?」 男人不疾不徐地發問時,都羽子才發覺對方不但沒對她莫名其妙的舉止有所不悅,反而還笑容滿面地注視著她,讓她一時間忘記自己仍坐在地上,情不自禁地蹙著眉頭反問。 「還沒--但是,你有病嗎?」 「唔,應該是沒有的。」男人沉思片刻後微笑地應道,「是說,妳不繼續罵了嗎?看妳似乎對男人有很多不滿,我還蠻想曉得自己身為男人有什麼罪惡的地方。」 「--神經病。」 「請問妳剛說了什麼?」 「我說,你這個神經病!」 以極大的音量重複一次後,她馬上俐落地起身並奔往另一個方向--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不但跟母上有爭執,還碰到一個神經病,今早沒替自己卜個卦真是失策--都羽子懊悔地想著。 ✽ ✽ ✽ 「……你在笑什麼?」一隻伏在圍牆上,全身雪白的貓輕輕地說著人話,那雙富有靈性光澤的紫眸,不以為然地打量著那個笑得不可開支的男人。 「沒什麼。」黑髮男人邊說邊輕輕一蹬,當他碰著圍牆時已變成一隻全身黑得發亮的貓,儘管與身旁的白貓有著相同的眼色,牠的眼裡卻多了幾分英氣,「是說,白壬你啊,就這麼討厭化人?」 「呵,我不像風流成性的黑世大人,歪腦筋居然動到了人類女性上。」 「哎--別這麼說,母貓間的謠言也是很麻煩的。化人後導致的那些流言蜚語,也與我無關。」 白貓--白壬--興致闌珊地打量著黑世,在牠們都還是貓而非貓妖時,他便結識了有著相同眼色而被同伴欺侮的黑世,數百年來,白壬或多或少也習慣了對方紊亂的女性關係。 「奉勸你一句,別對『佐竹家』的女人下手。」長年以貓形穿梭在帝都的大街小巷,什麼謠言又或是傳聞都躲不了白壬那對順風耳,「剛剛那個女人就算了,『佐竹華名子』可非是你我輕易對付得了的人。」 「好--白壬你就是喜歡操心,我會注意的。」黑世邊笑著答道,邊以貓掌輕拍著白壬的頭,但腦裡卻沒將他的提醒放在心裡。 感覺可以在那個女人身上找到不少的樂子。回憶著都羽子剛剛盛怒的表情,黑世不自覺地輕笑出聲。 * 完
自那天當著母親華名子的面爆發後,她已經多日沒有提及交媾生子的事情,都羽子明白華名子不是那種輕易放棄使命的類型,但她也不打算驚擾暫且沉寂下來的華名子。而那日碰見一個神經病的事情,也被她置於可以忘卻的記憶架等着生灰。 新年前夕,弓削柳司捎來一封信。 在他加入取代了陰陽寮而成立的六生前,曾經受到華名子不少的指導,時常帶著伴手禮向她請安,也十分照顧小他十三歲的都羽子。對都羽子來說,柳司的身影猶如親生兄長。 內容不外乎是問候她修行的狀況,與母親的關係是否緩和許多,他近日在六生內發生哪些事情--都羽子非常喜歡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題,與柳司的信件來往彷彿是她在令人窒息的佐竹家裡,唯一呼吸得到的新鮮空氣。 「妳還記得兩個月前,跟我嚷著沒收到生日禮物的事情嗎?當時說忘記妳生日的事情,其實是騙妳的喔;如果是面對面的話,一定會被都羽子看穿,真慶幸信件可以隱藏我彆腳的謊言。日花前兩天說她已經領了妳的禮物,新年前抽個空到我家跟嶺央拿吧?希望妳會喜歡。」 因為柳司同時也寫信知會了華名子,所以當都羽子說要出門時,她並沒有多作阻攔或說些責怪的話語。平常多被限制外出的都羽子,當然趁著這個機會,興高采烈地前往了商店林立的鬧區。 「珈琲店……真是新潮的店,不曉得『咖啡』是什麼東西。」 「啊,洋人的服飾店也太奇怪了。」 「那間店的紅豆湯看起來真不錯……」 漫無目的的都羽子僅是貪婪地,企圖將周圍的一切事物盡數納入眼裡,再者人們喧嘩的聲音十分響亮,讓她沒能注意到自己落入了馬車的軌跡內--都羽子不自覺輕輕地「欸」了一聲後,以為馬車要撞向自己時,有誰握住她的手拉至路旁。 「謝--等等!」驚魂未定的都羽子剛要道謝,卻在見到對方容貌的瞬間轉為訝異。 「前幾日是撞人,今日變成撞馬車,數日後不曉得妳還能撞什麼。」黑髮青年、黑世說話的語氣輕緩,富有磁性的嗓音沉穩卻也隱含一絲笑意,「都羽子さん真是個危險的人。」 「你也可以選擇--等等!你為何曉得我的名字?」 「佐竹、稱不上特別有名,但也不算是默默無名喔。」 「擅自刺探別人的身分什麼的,看來這位先生似乎很喜歡做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情。」向來心直口快的都羽子不客氣地反駁。 「兩次碰見都羽子さん都是一副氣沖沖的樣子呢。」黑世不為所動地笑著答道,帶笑的葡萄紫眼刻意地瞥向了他們仍舊相握的手,「但是,妳不打算先鬆開手嗎?」 黑世的提醒讓她像被雷劈到般,幾乎是彈跳著退到一旁,見狀、他又是一笑。 「用這種嫌惡的眼神看待救命恩人,還真是令人傷心啊。」 「呵呵,我還真看不出先生你有半點傷心的表情。」都羽子不以為然地冷笑著,然而內心仍是多少受到黑世言語的牽制,沒有像上次那般率性地轉身離開。 「都羽子さん今天要到哪裡呢?」輕易地無視都羽子的反唇相譏,黑世語調輕快地換了個話題,「不曉得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與妳同行呢?」 「……容我冒昧,先生你是打算追求我嗎?」儘管都羽子不曾與人陷入愛河,但男女間基本的談情說愛還是懂得幾分。 --追求我這個佐竹家的神靈?那句話登時浮現於心,但她很快地甩開了那個猶如詛咒的名詞。 「哎呀,真是抱歉。我還以為都羽子さん不懂男女情愛,才打算慢慢與妳締結關係的。」黑世幹練地接住了對方突如其來投出的直球,緩緩地俯身湊近都羽子板著的臉前,極其溫柔卻也坦白地說,「是喔,我是在追求都羽子さん妳喔。」 都羽子先是錯愕地睜大眼睛,良久才輕輕地吐出彷若服輸的回答,「你……真的很像神經病。」 在帝都裡,靈力十分高強的華名子算是小有名氣,曉得佐竹華名子的人們,自然也曉得她與佐竹家的關係,所以很少人願意親近身為女兒的都羽子,更別提追求她。 --她們是佐竹家的神靈。 --神靈是不能觸碰的存在,輕易觸碰會得到報應。 這種奇怪的謠言廣為人們相信,就連都羽子的父親、某個已婚的陰陽師,當初與華名子交媾時也是抱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敬意。 太可笑了,我們僅僅是如同陰陽師般的存在,為何得以被稱為佐竹家的神靈?對於那些不切實際的傳聞,都羽子向來都是帶著輕蔑的眼神,冷眼旁觀著,卻也無可自拔地深陷其中。 「對了,你說要追求我卻連名字都沒報上,不覺得你太狂妄了嗎?」稍稍整頓情緒後,都羽子又以高傲不滿的語氣質問著對方。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黑世不以為意地攬下了責任,而後淺笑著輕語,「黑世,我叫黑世--希望都羽子さん可以記住我的名字喔。」 「黑世(くるせ)、你的名字還真是好記。」儘管發覺到他並沒有報上姓氏,都羽子也不打算追究這種不重要的小事,「我今天是要到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家拜訪,可不能帶上一個沒講幾次話的傢伙。」 「說得也是呢。」 「下次……有機會見面、再說吧。」 「……好的。」黑世輕笑,笑得小心翼翼。 沉默半晌,都羽子才生硬地啟口,「那麼……下次見。」 「好的,下次見了。請保重身體。」 都羽子動作怪異地轉身,朝著弓削家移動了步伐,而在她身後的黑世、玩世不恭的眼裡悄悄地浮現一抹複雜的情感,又在轉瞬間恢復成原樣。 * 完
因為神岳山腳村莊某戶與佐竹家有些淵源的人家請求,所以都羽子隻身來到這裡。 美其名是為那戶人家作新年前的祈福儀式,事實卻是他們的女兒似乎被某種污穢附身,行為舉止變得非常怪異;因為擔心村民們會擔心妖怪作祟而燒死女兒,對外才會是以祈福的名義。 原本是打算請在帝都坊間小有名氣的華名子為她驅邪,但新年前後是佐竹家相當重要的時節,她向來不會輕易離開佐竹家,而且依照對方捎來的信件內容,華名子研判應該只是普通的冤魂附身,給了都羽子幾道靈符並吩咐其中一個式神十六子同行後,便將這件事情交給已有多次經驗的都羽子處理。 十六子是母親華名子在墨田川下收伏的蛟,儘管以妖怪的年齡來說尚輕,能力仍須磨練,也還不能化成人形,然而華名子派她同行也只是為了保險起見,並不認為有需要她的機會。 「真是太感謝都羽子さん遠道而來,我們已經為您準備祈福用的房間,請往這裡。」 負責領路的是類似管家地位的中年男僕,他不著痕跡地說著事前準備的用詞,將都羽子領到一間隱密的地下室,門口則貼了不少符紙。 「請問這些符紙……是哪來的?」 「因為大家都很害怕,所以……在您答應前,透過各種管道買來的。」對方稍顯尷尬地說明。 「以後、最好不要亂買。」都羽子慢條斯理地說,方才快速地審視了所有符紙,部份是無助於驅魔的保平安,部份則是完全無用的鬼畫符,「為了避免附在你們小姐身上的『污穢』找到下個宿主,這裡只需要我一人便行,請您到上頭候著。」 「是的。」正欲離開的男子瞥見她腳邊那隻全身漆黑的貓,不禁疑惑地詢問,「容我冒昧一問,這隻貓是……?」 「啊,牠是……不曉得為何跟著我來的野貓。」都羽子斜睨著腳邊的黑貓,最初發現牠跟在自己身後時也覺得奇怪,但無論她如何驅趕都沒有反應,對她貌似沒有任何危害,所以都羽子也就放任牠跟著自己,「不過,牠沒關係。」 「好的,那就麻煩您了。」男子禮貌地朝她鞠躬示意後,離開了地下室。 都羽子慢慢地撕下門板貼得雜亂無章的符紙後才推開門--散亂著一頭黑色頭髮的少女蜷縮在角落,一見她踏入室內便發出低沉的鳴叫聲嚇阻,卻沒有明顯的攻擊意圖。 「你有你該去的地方,勿在此逗留。」見怪不怪的都羽子掏出了華名子給予的靈符,動作快速且俐落地貼在她的額頭,數秒後一縷渾濁的煙霧自少女的身體冒出,她緊緊捏住第二道符,靜候對方完全現形的瞬間。 「呵呵呵呵呵呵呵……真是感謝妳啊。沒有妳的話,我不曉得要被困在這副身體多久。」 都羽子大驚失色地注視著眼前形成的軀體--並非冤魂,而是有著野獸外貌的妖怪。 --是狐附身。倉卒地下了判斷卻來不及掏出召喚十六子的人形符紙,剎那間,那隻狐妖以妖力凝聚而成的黑色氣息已經扼住她的喉嚨,將她用力地摔向堅硬的牆壁並使勁壓住。 「我被六生那群陰陽師打傷後,暫且逃入這名女孩的體內避難……但她的體質相當特殊,我無法自行脫離她的身體,非得憑藉外力不可。」完全恢復原形的狐妖耐著性子,向神情依舊錯愕的都羽子說明前因後果,「所以我才會利用她的身體大肆搗亂,就是在等妳這個有緣人啊。呵呵,為了感謝妳,我才會說這麼多話告訴妳事實的喔。」 「不需要……你……」的同情!痛苦難當幾乎擠不出任何話的都羽子,仍然企圖凝聚自身的靈力。 察覺到她企圖的狐妖,笑著望向那團隱隱發出火光卻未能有效彈開的實體化妖力,「看來逼我出來的那道符,不是妳寫的。比起那些六生的陰陽師,妳的靈力還真是淡薄啊?」 「但是,吃了妳也不錯呢。」 對於妖怪來說,具有靈力的人類向來都是秀色可餐的美食;她也是,退魔能力不強的都羽子一直都是倚賴華名子的庇護,但神岳山並不在其範圍內。 「--俗話說,打狗要看主人,吃人前也記得看對方身上有沒有記號喔。」 在都羽子的意識完全消失前,映入眼簾的是一隻散發著莫大妖氣,全身漆黑的貓妖張牙舞爪地撲向對面的狐妖。原來……牠也是妖怪,她果然是個不及格的陰陽師。放棄思考的都羽子緩緩地閉上眼睛,任憑意識落入了黑暗中。 ✽ ✽ ✽ 都羽子睜開眼後最初見到的,便是望向天空沉默地抽著菸管的黑世。 「妳醒了啊?」對視線相當敏銳的黑世,一會便發現躺在床榻的都羽子正瞧著自己,他輕輕地笑著為她解釋現況,「我們還在神岳山,這裡是我……跟白壬其中一個的居所。對了,我幫妳留了紙條,表示除妖已經完成,這樣妳回去應該也能有所交代。」 --黑世是貓妖。 --那個說要追求我的黑世,是貓妖。 她神智稍嫌不清地望著獨自說了許多話的黑世,腦裡同時交錯著數種念頭,然後幾乎是反射性地開口問道,「所以你也要吃我嗎?」 黑世先是稍微愣住,須臾又重新笑開,「不是。我沒那個打算,一次都沒有。」相較於最初那種虛渺的笑容,這次的笑容顯得相當真摯。 「是嗎……?」不知為何,都羽子選擇相信了他的保證,然後自嘲似的喃喃自語,「原來你不是人啊……我還想說哪來的神經病,膽敢追求我這個佐竹家的下任神靈……」 也許是因為狐妖那股污穢的妖氣仍殘留在她的體內,導致大腦不能順利運作,才會對一個貓妖說出這種話,說出她的內心話。都羽子再度閉眼,有意無意地催眠著自己。 依稀間,黑世溫暖的大手輕輕地覆住了她的眼瞼,都羽子猶豫著是否要拍落他的手時,一抹極其溫和的嗓音緩緩地響在耳畔。 「我想追求的、我想要的,不是具有靈力的人類,或是預計成為人神的佐竹都羽子。對於妖怪來說,那些都是浮雲。」稍頓,黑世含著淺淺笑意的嗓音再度迴盪著,「我想要的,一直都只有妳而已。」 --我是人類。 --我只是普通的人類。 --我只是希望成為普通的人類女性。 為什麼會被一個妖怪看穿自己真正的願望呢?都羽子無聲地哭泣著,伸手抓住了黑世的手卻沒有推開的打算。為什麼妖怪可以猜到的事情,母上卻什麼都不明白呢? --又或許,她明明發現了卻選擇無視。 黑世似乎要說什麼卻又止住--她彷彿聽見了他吐氣的聲音--最後,只是溫柔地覆上了另一隻手,都羽子不禁想到許久以前,當她還是個孩子時,曾經希望華名子拍著她的頭,告訴她、有母親的孩子不需要害怕妖怪,而非冷酷地表示身為她的女兒不能害怕妖怪。 一次也好,她想要感受來自母親的溫度。 可惜的是,給予她體溫的卻是一個妖怪。 * 完
柳司為都羽子準備的生日禮物是一件非常適合新年氣息的華美振袖,以及一紙冬梅的信箋。 「新年難得排到了休假,今年可以陪妳到神社參拜喔。 柳司」 --然而,都羽子是在答應黑世的邀約後,歲末當天才找到那紙花箋。 「發生什麼事了嗎?」不同於以往輕快的浮氣語調,黑世問候的嗓音夾雜些許雜質。 都羽子抬頭看向眼前叼著一尾烤香魚,表情貌似相當輕鬆,全身覆蓋著漆黑皮毛的貓咪--佐竹家的宅邸周圍都有華名子設下的結界,但在她們母女居住的後宅,為了便於召喚式神及其行動自由,結界的等級並不像主宅那麼厲害,所以黑世要以貓形闖入也不算難事。 她也是直到發現黑世的真身後,才曉得自那日偶然結識後,他其實蠻常待在屋簷或屋頂觀察自己的。而且,當黑世以貓形示人時也會刻意壓制身上的妖氣,至今都還沒被華名子發現宅裡多了隻妖怪。 「是柳司さん的留言……難怪母上沒有反對我到神社參拜。」因為柳司さん提出的請求,她幾乎都會同意,可見華名子相當信任柳司的品格;至少都羽子是這麼認為的。 「都羽子さん明明已經有我,還打算跟別的男人約會嗎?真是讓人傷心啊。」 「……我只答應了新年參拜的事情。」而且,若不是黑世每天不厭其煩地問了無數次,都羽子原本沒打算應允的。 雖然她曾在黑世面前哭泣,也向黑世說出了不少內心話,但對都羽子而言,現階段的黑世只是個可以談心的朋友。 「況且、我跟柳司さん不是那種關係。」相同的,柳司對她而言也是個可以談心可以依賴的兄長。輕吐口氣,都羽子並不是擔心他誤會什麼,而是她不喜歡別人擅自曲解她跟柳司的關係,因為她發自內心地敬重對方。 「哎呀,別那麼容易生氣嘛。」黑世笑嘻嘻地說,吞下烤香魚後以掌輕按著都羽子捧著振袖的手,「其實,我不介意三人行喔。」 「是兩人一妖行吧?」悄然嘆息的都羽子不客氣地反駁,「算了,是我答應你在先,我會再想怎麼告訴柳司さん……」 那個過分溫柔卻也正直的弓削柳司,有可能答應幫她圓謊嗎?想到這點,都羽子不禁感到一陣頭痛。 ✽ ✽ ✽ 然而,都羽子直到柳司已經親自來佐竹家接她,逼不得已才說出她跟別人有約的事情,但她並沒有說出對方的性別以及「黑世」這個名字。見到柳司那雙樺茶色眼裡滿是訝異,都羽子不禁感到非常地懊悔。 「是……都羽子喜歡的對象嗎?」許久,柳司才謹慎地問道,模樣又像是在沉思什麼。 「不是。」都羽子猶豫一會後仍是搖頭,「目前……算是朋友吧?」顧及黑世可能躲在某個屋簷偷看著他們,她便難以對柳司說出實話。 都羽子很感謝黑世窺伺了她的內心世界,但那份感情可以被稱為喜歡嗎?對不曾擁有母愛的都羽子來說,什麼樣的情感才能被稱為喜歡又或是愛?她、不能理解。 「是這樣的、嗎?」柳司喃喃地看向神情不自覺變得複雜的都羽子,然後以一如往常的溫和語氣輕聲說著,「其實今年是利步剛來我家的第一年,本來猶豫要陪妳還是帶他到神社參拜。看樣子,我也不需要傷腦筋了。」 利步是柳司同父異母的弟弟,他也是直到父親死前才曉得自己原來有個年齡差了兩輪的弟弟。儘管坊間可能會謠傳利步是他的私生子,柳司仍是義無反顧地將他帶回弓削家照顧。 「可是……如果我不是跟……」柳司さん出門的話。 「噓,我曉得妳要說什麼。」脾氣溫和卻不遲鈍的柳司自然了解她的顧慮,他微笑地拉著都羽子的手小聲地說,「我會先帶妳到我家再解散,傍晚時分再到我家集合,可以嗎?」 「……抱歉,讓柳司さん陪我說謊。」都羽子落寞地垂下頭,就算她很高興柳司的提議,卻也擔心著自己的任性會替向來很照顧她的柳司造成困擾。 「那也是因為,我很難拒絕都羽子的請求呢。」柳司淺淺一笑,輕輕地拍了下她的頭表示他並不介意。 他們共乘一台人力車先到離佐竹家有段距離的弓削家,原本似乎在門前發呆的黑髮女子,一見到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柳司,明顯地表現出驚訝的反應。 「日花,妳在門口替我陪一下都羽子,我到屋裡叫利步跟嶺央。好嗎?」因初來乍到的利步相當認生,除了柳司沒人能將他拉出弓削家的大門,所以他只能委由日花代為接待都羽子。 「當然沒問題。」不同於柔媚的外貌,日花的語氣顯得十分明朗,待柳司進屋後也顧不得都羽子,興高采烈地自言自語著,「本來以為沒希望了……一定是酒吞童子様在天上保佑同族的子嗣,要跟柳司様一起參拜……怎麼辦,我會不會因為太幸福而死掉呢?」 妖怪、沒那麼容易死掉吧……?都羽子見怪不怪地看著眼前欣喜若狂的日花,她原本便是因為喜歡柳司而成為他的式神。身為妖怪,日花對於柳司的情感表現一直非常直白坦率,有時還會熱情到柳司難以招架。 「日花……很喜歡柳司さん?」 「小鬼,妳是在質疑我對柳司様的感情嗎?」日花惡狠狠地瞪向都羽子。 「當然不是。」日花向來都不喜歡有可能成為情敵的都羽子,就算她多次表明不會喜歡上柳司也還是沒有效果,「我只是……想問日花為什麼可以確信自己喜歡著柳司さん?」 「……妳是想找我打架嗎?」 「為什麼會導出這個結論!」她一點都不想跟身為鬼族的日花搏鬥。 「這個問題、人類不是最了解的嗎?」 都羽子沉默地望向貌似難以理解的日花,緩緩地說,「--也許是因為我不能被稱為人類吧。」 日花的口無遮攔反而讓她發覺到這個事實,一直以來,都羽子偶爾會覺得自己少了什麼,她懂得笑也懂得哭,卻不能理解某樣藏諸背後更深沉的「東西」。現在她明白了,那是情感、身為人類的情感。 「不過,人類有時也蠻喜歡自尋煩惱的。」或許是對都羽子感到些許愧疚,日花別頭像在對著空氣說話般,「身體是不會說謊的喔,喜歡就是喜歡嘛,我看到柳司様會心動,柳司様對我微笑時會感到害羞,想跟柳司様有更多的接觸--想生下柳司様的小孩。」 不可置否的,都羽子會跟黑世成為朋友,有部份原因也是暗地裡跟華名子唱反調;因為他是妖怪,可能會危害佐竹家的妖怪。但是,當她偶然抬頭卻發現黑世立於她視線所及的地方時-- 她會非常地高興。 「……抱歉讓妳久等了。」柳司右手牽著一名年約四歲的男孩,以他的年齡來說,說是他兒子一點也不奇怪,也難怪坊里間會傳出那種謠言,但當事者卻完全不介意,「利步,跟都羽子姐姐打聲招呼。」 利步膽小地抬頭偷看著都羽子,很快又躲回柳司的身後,還使勁地拉著一旁的嶺央當作障壁。 見狀,柳司不禁輕嘆口氣,「抱歉,他還是……對了,妳跟朋友是約在神社見嗎?」 「沒關係,他也沒見過我幾次。」稍頓,都羽子的視線不自覺地瞥向了屋簷,儘管沒能找著對方的身影,但她想黑世八成也在周圍而已,所以她點頭答道,「對,但我想要慢慢散步到神社那裡,我們就在這裡分開吧?」 「好的,記得傍晚要回來這裡喔。」柳司沒有多作干涉,牽著利步小小的手,與陪同的嶺央及日花消失在巷弄間的轉角。 ✽ ✽ ✽ --所以,她是喜歡黑世的吧? 得到日花的見解後,都羽子不禁且行且陷入了沉思。 下一秒鐘--如同那天撞到黑世般--都羽子的雙手被猛然拉住,視線覆蓋著一片陰影。 「因為都羽子さん似乎不太擅長戀愛,所以我一直、一直都很手下留情喔。」黑世溫柔地以額頭抵著她的,說話時的吐息輕輕地落在都羽子的臉上,「都羽子さん真的……沒有喜歡那個陰陽師嗎?」 黑世的反應讓她想到了日花看著自己的眼神,卻又有些不太一樣。 「……放手。」儘管感覺到心臟漏跳了很多拍,但都羽子仍選擇了表示自己的不滿。黑世一直都是溫和的,不同於柳司的溫和,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黑世那種猶如妖怪般侵略吞食的視線,「反悔了?打算吃掉我了?」 「嗯,我想要吃掉都羽子さん……另一種層面的。」黑世邊壓著嗓子喃喃地說,邊俯身上前用力地咬住了她的唇直至見血,發覺都羽子錯愕地看向自己,他似笑非笑地輕舔著滲出的血珠,「害怕嗎?那是因為我比都羽子さん想像中,還要喜歡妳喔。因為我是野獸化為的妖怪,所以我求歡的方式其實是很粗暴的,只是……不希望妳害怕,所以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這個男人、這個妖怪是真的喜歡我,喜歡著誰都不是的我。 都羽子不發一語地伸手抱住了黑世,驚訝的那方換成了不明所以然的黑世。 「因為黑世的表情像是希望我抱著你,所以……我應該不會害怕這樣的黑世。」似乎可以明白日花說的那種心情,她喜歡黑世,喜歡這個比她更像人類的妖怪。輕吐口氣,都羽子字字清晰地說,「我、想要生下黑世的小孩。」 在黑世說他有多喜歡她時,她發現自己想為他們留下一個證明,她曾為了他而心動,曾為了他的言語而感動,能夠證明他們曾經互相喜歡的東西。 --那就是孩子。 無論最後他們能否共度餘生,她都想要生下他的孩子。在黑世輕喃著都羽子さん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時,她默默地在心裡發誓。無論如何,她都要為這份當下油然而生的情感留下證明。 * 完
都羽子發覺腹中多了個東西時,已經是四月的事情了。 在陰陽師須具備的所有技能裡,都羽子唯一擅長的便是式占,但她也不像母親華名子擁有極高的準確率。但在新年後不久,她發現自己的式占結果幾乎是百發百中。只是一時的運氣吧--起初,都羽子並沒有將其放在心上--直到她開始出現反胃嘔吐的現象。 都羽子才明白、並不是她的靈力有所進步,而是腹裡的胎兒擁有她所不能及的靈力,進而影響了她的式占結果。對於一心想要生下黑世子嗣的都羽子而言,本來是應該感到高興的,但在華名子重提「與陌生人繁衍後代」的命令時,她的內心只剩下了深沉的懼怕。 --這個孩子是她與妖怪結合後的半妖。 --所以,母上一定會致他於死地的。 知曉她懷上孩子一事後,黑世也曾表明要帶她離開佐竹家,但都羽子沒有答應,連她自己也不曉得原因,「佐竹家」彷彿一個具有奇妙意識的存在,緊緊地牽絆著她的行動。都羽子終於發現,她似乎不可能輕易擺脫佐竹家。 幾經思量,都羽子選擇向遠在帝都深山的柳司求助。她請黑世將寫有前因後果的信件帶到弓削家,再由嶺央他們轉寄予柳司,這般迂迴都是為了不讓華名子有機會發現。 一開始,黑世自然不認同她找柳司求救,但看在她有了身孕後更顯得焦躁的情緒,他妥協地依著都羽子的意思,靜靜地等待著柳司的回信。 ✽ ✽ ✽ 在嶺央經由黑世表示信已寄出後,翌日華名子一如往常地召見了都羽子,但不同以往的是,她僅僅是凝視著擺在廳堂正前方的佐竹家牌位,不發一語;這股不自然的沉默讓都羽子感到更加害怕。 母上發現了嗎?不、不會的……肚子還沒隆起到難以掩蓋的程度。 「都羽子。」那抹稍嫌年長的嗓音劃開了寂靜,華名子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佯裝平靜的都羽子,「陰陽師不該作的事有很多,其中一件便是『不得咒殺人類』,過度殺生會為佐竹家帶來負面的氣。這麼多年,我始終謹守著銀子夫人當年定下的紀律。」 「--妳該慶幸妳肚子的孩子至少有一半的人類血緣。」 已經……不行了,沒有機會了。聞言,都羽子的力氣像是瞬間被抽空般,全身癱軟地倒臥在榻榻米上,眼前幾乎是一片昏暗。就算母上不親自動手,這個孩子也會以別種方式消失在世上。 「十幾年來,我不止百次千次地告誡妳,『不能與妖怪有所牽扯』,妖怪只會為佐竹家帶來災禍。」華名子看似責怪的語氣裡卻沒有半點動搖,僅是直白地陳述一件事實,輕吐口氣、對她來說已是相當明顯的情緒變化,「那隻貓妖……是叫黑世嗎?沒能發現他潛入宅邸多時,我的靈力也不若從前那般強大。」 「……黑世不在了。」就算不能保住孩子也得護住黑世。打定主意的都羽子努力以雙手支撐著身體,抬頭望向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母親,胡桃色眼裡滿是不能退讓的堅毅,「他早已離開帝都,母上是找不到他的。」 「不在也罷。」不帶有任何情感的雙眼,瞥了一眼都羽子以布料遮掩的腹部,「這個孩子、不能留在佐竹家。」 「……您打算下手了嗎?」儘管明白這個動作並無任何意義,都羽子仍是反射性地覆住肚子。 「情況允許的話,我不會殺害人類。」稍頓,華名子重新打量著她的神情,「在他出世的瞬間,妳與他便再無關聯。」 都羽子未能理解那番話背後的涵義,一抹似曾相識的聲音清晰地迴響於廳堂。 「--佐竹家的神靈還真是,沒有任何的慈悲心呢。」被輕煙包覆著的黑世,面帶微笑地擋在都羽子的跟前,「您不要這個孩子,便請您高抬貴手讓給我了--我跟都羽子可是非常想要他。」 華名子斜睨著大膽登堂入室的妖怪,眉頭輕揚、旋即拋出了幾張召喚式神的符紙。 轉瞬間,一道水柱自黑世的腳底衝破榻榻米而出,彷彿一尾水龍般的緊緊纏住了黑世,後者不疾不徐地輕踱著地面,恢復成貓形後輕鬆地掙脫了水蛟的束縛。然而,牠的前腳才剛落地,一股風鐮便無情地襲來,留下一道血痕。 「您以為、鐮鼬是我的對手嗎?」黑世發出一陣輕笑,釋放了較貓形龐大數十倍的鮮紅色妖氣,一個甩尾便撞開了藏匿於角落的鐮鼬。 鐮鼬與蛟都是近期收伏的式神,母上不可能召喚無用的式神。都羽子倏地抬頭--「黑世!」警告的話語還來不及說完,潛伏於天花板的絡新婦邊以絲線纏住黑世,邊自上方將對方的身體壓制在地。 儘管以居高臨下的位置俯視著黑世,華名子的眼裡仍然沒有浮現半點欣喜或洩恨的情緒。 「您……果然是佐竹家的神靈,完全沒有任何身為『人類』的情感。」黑世冷笑,張揚的妖氣化成無數隻手撲向了華名子。 華名子僅是沉默不語地回視著黑世,直至絡新婦的蛛絲切斷了他的腦袋。原本膨脹得幾乎塞滿了整間廳堂的貓妖,頓時縮成一般大小的體型,在屍首分離的部位留下一灘鮮血,黑世睜著那雙葡萄紫的眼睛瞪向了虛空。 --如果我沒有想著生下你的子嗣。 --如果我們不曾互相喜歡。 --如果我們未曾相識。 都羽子拖著早已虛脫的身體匍匐前進,不停發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黑世仍舊滴血的頭顱,無力地閉上眼睛的瞬間,積蓄已久的淚水也跟著滑落。 --黑世你就不會死了啊。 睜開雙眼看向一副若無其事的華名子,她卻說不出任何詛咒或是憎恨的話語。我恨母上,我恨您……都羽子在心裡重複了無數次,卻未能化為有聲的言語。 --黑世,對不起。 --對不起,我還是沒辦法恨她。 --黑世,我是真的愛你。 --所以,對不起。 最終,她僅能伏在地面、對著為她而死的黑世,大聲號哭。 * 完
當白壬睜開了眼看向天空時,黑世那抹自傲挺拔的身影,彷彿能遮雲蔽日般的覆蓋了他視線所及的光明--你的眼睛顏色、跟我一樣不招同類喜歡,但我喜歡你的眼睛--他在那雙相同色調卻盛滿著意氣風發的眼裡,望見了自己一身與黑世完全相反的雪白毛皮。 往後數百年裡,白壬的世界便僅有黑世。 儘管在緩慢的演變下,白壬的妖力早已勝於宣示要保護他的黑世,但他仍是靜默地待在黑世身後兩步的位置,專注地景仰著他暴戾卻也充滿自信的神采。 然而,黑世的世界並不像他那般狹隘。因為他是黑世,值得佔領全世界的黑世。 若果他是母貓,便能散發費洛蒙吸引黑世與他交尾,生下許多個如同黑世又或是他的,擁有深沉的漆黑亦或潔淨的雪白毛皮的子貓。但白壬並非母貓,他是隻不能生育的公貓,一如黑世。 在他們身為貓妖的漫長歲月裡,白壬一次次地目睹黑世與母貓、與人類女性交尾的樣子。第一次,他痛到幾乎昏厥;第二次,他躲在巢裡望著那片他難以觸及的天空;第三次,他在漆黑的平原裡漫無目的地奔馳著;第四次、第五次--最終,白壬選擇了麻痺,學習催眠自己。 --能一直留在黑世身邊的僅有他,僅有與黑世擁有相同眼色,共同渡過無數時光的白壬。 當他注意到事情有所變化時,那個名叫「都羽子」的人類女性已經介入並存在於他和黑世中間。 第一次,黑世與對方見面的目的不盡然是為了交尾,也許他們仍會發展成那種關係,但白壬依循直覺、認為都羽子對黑世而言具有特別的意義。 因為,黑世允許都羽子為他生下子嗣。 數百年來,無數母貓曾為黑世產下子貓,但他們的眼睛還未睜開便已離世。牠們說,黑世討厭子嗣,唯有白壬曉得他討厭的其實是,遺傳自他那雙妖瞳的後裔,他是黑世的影子,他深諳著黑世的大小事情或是些許情緒的變化。 然而,他僅能默默看著黑世將全副心神放在都羽子身上卻無能為力,曾經照耀他的陽光以同樣的溫柔保護著另一個人;只因他是公貓,只因他與黑世的感情並不對等。 黑世愛他,卻非情愛。 他愛黑世,猶如本能。 所以,白壬洩漏了都羽子懷有身孕的消息,他以為都羽子會被困在佐竹家裡,再也不與黑世見面;他也以為,黑世不會為了都羽子捨棄修練數百年的性命;他更以為,他仍是當年那個毅然為他建構全世界的黑世。 --直到白壬親眼望見了黑世的頭被斬下的瞬間。 任何言語都不能形容他內心奔騰的情緒。 白壬沒像都羽子那般放肆地哭泣,而是以爪子不停地抓刮著胸膛,他要刨出那顆疼得似是在滲血,彷彿以流經體內血液來切割他的身體的心臟;他不在乎那身曾被黑世稱讚的雪白毛皮染上了鮮血。 黑世若已不在,他留予的言語也沒有任何意義。 ✽ ✽ ✽ --殺死黑世的是那個女人。 --佐竹都羽子。 白壬冷漠地望向了被他摔在地面,疼得大哭的男嬰,經歷數月反反覆覆的自我傷害,好不容易平息的火氣又在瞬間轉換成劇烈的妖氣,那股不祥的妖氣緊緊地包圍著不諳世事,眼睛未能完全睜開的嬰孩。 --她怎能厚顏無恥地生下黑世的孩子? 而那也是他早已放棄的奢望。 「若果你是我與黑世的孩子……」保持著貓形的白壬以掌輕輕地撥開包裹嬰兒的白布,也許是感覺到那抹恍若人類的體溫,嬰孩緩緩地掀開了滿是皺褶的眼瞼。 白壬在他眼裡看見了黑世的顏色,曾被同類無情唾棄、唯有黑世會稱讚、也是猶如白壬與黑世形同親人的重要證明--嬰兒遺傳了黑世那雙葡萄紫的漂亮眼睛。白壬情不自禁地輕撫著孩子柔軟的臉頰,彷彿見著了黑世童年的模樣。 「--不!不是的!」白壬大叫一聲後再度甩開了襁褓中的嬰兒,原本停止哭泣的孩子發出了響亮的哭聲,森林裡的黑影悄悄地湊上前來。 「這個孩子的靈力……還真是香啊。你不要的話,我可代你拆食。」 在黑影剛要觸及嬰兒的同時,白壬的腳掌也壓住了他,「……滾。」甩動了下包圍著濃烈妖氣的尾巴,儘管沒有直接攻擊對方,嚇阻的目的也表現得相當明顯,黑影也識相地沒入林中。 白壬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嬰兒淌滿淚水的雙頰,輕輕地哼著許久前黑世曾為他學來的曲調,溫柔地望著那雙與他及黑世如出一轍的紫色瞳眸。 他,是他與黑世的孩子。 * 完
自黑乃懂事開始,她的世界就只有白壬--一隻擁有雪白晶亮毛色還會說話的貓妖--而已。 白さん說,妳是沒人要而被棄置的嬰兒,若不是妳的眼睛顏色與我相同,我才懶得理妳。所以,黑乃對素未謀面的父母沒有任何留戀,因為她已經有了這般疼愛自己的白さん。 白さん說,她是他撿來的孩子。 那麼,她就是白さん的孩子。 他們住在與世隔絕的深山裡,所以黑乃不曾見過同類--這麼說也不盡然正確,因為白壬曾在拗不過她的哀求下,為她化成人形一次,但也只有那麼一次;因為白壬非常討厭化人。 「人類是一種非常惡劣的生物,將他們的性命視為最高貴的存在,以他們的標準來衡量、任意掠奪其他生物的性命。」白壬說話時嘲諷的笑容幾乎要咧到耳邊,「妖怪吃人是罪的話,他們食肉不也是罪嗎?啊啊,真是可笑。我才不想披著那麼噁心的人類皮囊。」 「所以,白さん也會吃我嗎?」 「我曾與他吃了許多人類。」明亮的葡萄紫眼裡倒映著黑乃天真的容貌,白壬不耐煩地用腳掌推了下,「我早已過了那個年少輕狂的年紀,不然妳哪能活到今天。」 白壬常會提到一個代名詞,他。那是一隻黑貓,是曾與白壬經歷了數百年歲月,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家人,但他也只對黑乃提過一次「他」的名字--黑世,黑色的世界。 ✽ ✽ ✽ 雖然白壬告誡她無數次,黑乃還是對「人類」這種生物有著極重的好奇心。或許因為她也是人類,又或許因為那是她未知的事物。然而,不管是出於哪種原因,那份好奇心隨著她的年齡不斷增長。 所以,黑乃利用白壬難得不在的空檔溜下了山。 黑乃循著人類的氣息找到人群聚集的街道--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多得幾乎要滿出視線的「人類」,以及各種新奇古怪、她在深山裡不曾見過的東西,例如眼前奔馳如風的駿馬後拖著僅能容納三四人的木箱。過於好奇的黑乃並不懂得閃躲,僅是兩眼發光地注視著愈來愈近的馬車。 「--十六子。」 伴著一陣沉穩的女聲,黑乃感覺到身體被猛然一扯,幾乎近在眼前的馬車呼嘯而過,她慢了半拍才發現若不是對方拉開自己,身體撞到這麼堅硬的木頭是不可能平安無事的。 「謝謝。」黑乃邊禮貌地道謝,邊抬頭看向緩緩放開自己手臂的女性。 雖然女人戴著附有面紗的斗笠,但身後那頭白群色的長髮以及身上的振袖和服,仍不難判斷她的性別。然而,回答她的卻是當事者身後的中年女子。 「妳沒事吧?」女人似是不在乎那頭黑茶色的髮絲染上地面的塵土,屈身蹲在黑乃面前輕拍著她的雙肩,「妳的父母呢?怎麼會放妳一個人?剛有沒有傷到哪裡?」 黑乃發覺、她的嗓音與剛剛叫著「十六子」的聲線相同,原本打算再次開口道謝,卻在聽見對方問題的瞬間止住了聲音--她是偷溜出來的,要是被白さん發現,他一定會非常生氣的--想到這裡,黑乃不禁緊張地捲著黑茶色的長髮。 「哎呀,這位小姑娘跟都羽子真是有緣呢。」方才被喚作十六子的女性輕笑出聲,小心翼翼地拉著一綹都羽子的頭髮貼近纏在黑乃指尖的髮絲,「都羽子妳看、你們的頭髮顏色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輕喃著「不會吧」的都羽子唐突地捧著她的臉,黑乃彷彿能在都羽子的眼裡瞧見自己的眼睛,以及她瞬間佈滿了驚訝、錯愕、不解的複雜神色。 「不會吧……不可能……」都羽子錯愕不已地掀開她的衣袖,直到見著黑乃左肩微不可見卻是存在的齒痕,那雙胡桃色眼近乎失神的望著天空,半晌又以十分嚴肅的語氣追問,「告訴我,請你告訴我,你的父母是誰?養大你的是誰?--拜託你了!」 黑乃被對方極其認真的反應嚇到,想要擺脫都羽子的箝制,卻也因為年齡的差異而不能掙脫,慌亂間不自覺地吐出了一個稱謂,「白、白さん……」 「白さん?白、白、白--是『白壬』嗎?」 「妳認識白さん?所以妳……也是妖怪嗎?」都羽子的話不禁令黑乃感到驚訝。 「原來是白壬……原來帶走你的是白壬…………」喃喃自語著的都羽子重新抓緊他的肩頭,「你……知道黑世是誰嗎?他是一隻黑色的貓妖,也是白壬的家人。」 懾於都羽子的氣勢,黑乃反射性地點頭應道,「對,黑世是白さん很重要的家人。」 「你是我跟黑世的孩子。」 都羽子突如其來的發言讓她腦內一片空白。 --你是我撿來的孩子。 --你是我跟黑世的孩子。 「--妳騙人!白さん說我是他的孩子,我就是白さん的孩子!妳不可以說謊!」感到一陣暈眩的黑乃大聲地反駁,「我是白さん的孩子!才不是妳的孩子!」 後來的事情、黑乃幾乎沒有記憶,像是都羽子命令十六子攔住她,又或是她因頭痛而昏倒--都是她在佐竹家醒來時,十六子告訴她的。 * 完
我曾經討厭著那個名為母親的生物。 佐竹家的少爺們擁有溫柔的母親以及嚴厲的父親,但我只有母上,母上也只有母上--我,不是佐竹都羽子的女兒,而是佐竹家第三代的神靈。 祖母仍在世時,母上彷彿一尊我想要卻不敢說的人形偶,那雙與我同色的眼裡空洞得像是沒有任何靈魂。我曾經以為,母上只是祖母的紙人式神,並且那樣相信了許多年,因為在祖母面前的母上是那麼沉默,就連唯唯諾諾的虛應模樣也沒有。 「我也不是很懂,但是、都羽子的靈魂應該被『那個人』抽空了吧?」在祖母所有的式神裡,只有住在池塘裡的十六子會陪我玩、跟我說話,還未習得化人術的牠彷彿我親生的姊姊,只有十六子會很有耐性地回應著我的話,那是包括母上也辦不到的事情。 「那個人、是誰呢?」 「其中一個是黑世,是都羽子曾經喜歡的妖怪,至於另一個……我已經答應了都羽子不能告訴妳。」 黑世。那個猶如詛咒般的名字,狠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裡。在祖母發現我具備陰陽師的才能後,她將所有的期待自母上那邊轉移到我身上,然而母上仍是形同人偶般的,旁觀著祖母對我苛刻的訓練。 --如果我是母上與黑世的孩子,母上願意疼愛我嗎? 我不曾質問母上。 因為母上已經是祖母的人偶,所以母上不會回答我的。 母親是什麼? 名為母親的生物是什麼? 我稱為母上的那個女人又是什麼? 這個家中,不存在著可以回答我這些問題的人。 所以,我選擇了討厭祖母,討厭母上,討厭那個名為母親的生物。 「現在辦不到也沒關係,以後……我希望妳有天可以原諒都羽子。」偶爾會來佐竹家探望的柳司さん,時不時會握緊我因訓練而發紅的手,以溫柔得像是白雪那樣易融的聲音說著,「華名子さん也好,都羽子也好--她們都不懂得如何愛自己的小孩,她們非常不幸地、沒能在生下孩子後成為『母親』。梨佐子,也許我是不行的,但是……我會代替她們對妳好。」 「--無論如何,請妳都不要憎恨著她們。」 可是,我只能討厭她們了。然而當時的我,依稀明白那是不能告訴柳司さん的話語,我不希望被柳司さん討厭,我只能希望成為祖母、母上以及柳司さん心裡的好孩子。 --我討厭著她們。 --卻也期望著她們的認同。 八歲那年,過度使用靈力的祖母辭世了。 景仰著祖母而留下的式神們紛紛離開,只有池塘裡最年輕的蛟留了下來--這裡已經是我的家了,而且我也放不下都羽子跟梨佐子--說著那話的十六子,肌膚遍佈著鱗片卻笑得燦爛的十六子,猶如親生姊姊的十六子。 在祖母的棺柩前,母上向來沒有任何表情的側顏閃現了一抹,被搖曳的燭火所反射的淚光--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母上哭泣的樣子。 「被母上教養而成的我,並不懂得如何成為母親。」 「我曾經可能成為我希望的那種『母親』,但母上殘酷地剝奪了那個機會。」 「被母上教養而成的我,並不懂得如何成為母親。」 「我曾經可能成為我希望的那種『母親』,但母上殘酷地剝奪了那個機會。」 「我以為生下了妳,可以讓自己成為『母親』這種生物,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並不懂何謂母親。」 「對不起,梨佐子。」緊揪著我的袖襬,彷彿孩子般放聲哭泣,不斷重複著對不起的母上,柔弱得像是一撕就碎的紙片,「對不起,我不能成為妳的『母親』。」 我曾經憎恨著的母上。 哭得泣不成聲的母上。 漠然袖手旁觀的母上。 呢喃著對不起的母上。 --我愛著這樣的母上。 能讓母上成為「母親」的只有我,能成為她女兒的也只有我。 --在那個瞬間,我發現到成為他人唯一的重量,以及名為喜悅的情感。 我可以的。 我可以跟這個我曾經憎恨的女人成為母女。 因為,那是只有我才辦得到的事情。 --我愛著母上的話,母上也會愛著我的。 與母上擁有相同血緣的只有我。 能作為「孩子」被母上愛著的,也只有我。 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 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 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 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 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 在那個瞬間,我彷彿見著光明的眼盲者,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人生目標。 我想愛著母上。 我想被母上愛著。 我想讓母上成為名為「母親」的生物。 --所以,我不能原諒那傢伙。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