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發生在某個偏僻的山間村落的往事。 為數不多的村民們信奉著一個善良的蛇神。 他們為那隻偶然停駐的蛇妖搭建神社,請求著牠繼續留在這塊土地,祈禱著祂能繼續為村莊帶來豐沛的雨水,保佑著他們賴以維生的田地榮景--蛇妖、又或是蛇神應允了他們。 村民們一樣愛護著與神明同源的蛇,時間一久,神社的周圍便聚集了許多蛇,他們相信那些蛇是神明的使者,就算是可以奪人性命的毒蛇也不敢輕易傷害。 然後,一隻有著綠色蛇皮的小蛇也定居在村內的神社,與許多前輩們被那名和善的蛇神照顧著。在綠蛇的記憶裡,蛇神望向前來參拜的村民時,視線多是溫柔得像在看待他親生的孩子。 本為妖怪的蛇神發自內心地喜歡著居於村莊的人類。 所以,綠蛇也喜歡著蛇神所喜歡的人類。 直至村莊發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瘟疫。 法師陰陽師告訴他們,瘟疫的來源是水、是蛇神所操控的水,最初村民們並不相信,他們祈求著蛇神給予神諭,但蛇神也被那場瘟疫所波及。許久以前,蛇妖選擇成為了村民信仰的神明,將性命與這塊土地緊緊聯繫著,但最終他的本質仍是妖怪。 蛇妖並非長生不死的存在。 只因蛇神不能現形也不能言語,村民們選擇相信了法師陰陽師的告誡;一如他們當年因一場甘霖而信奉蛇妖。 他們搗毀蛇妖的神社,撲殺了村內所有的蛇。蛇妖感到非常地痛苦,他喜歡著人類擁有的豐富情感,包括他們的喜怒無常,所以他沒有用盡最後的妖力詛咒村莊。 直至最後,他仍作為一名蛇神希冀著村莊的繁榮。 但是,綠蛇一點都不能理解。 --人類為什麼可以輕易地捨棄蛇神大人? --蛇神大人明明是那麼地喜歡著你們。 綠蛇與許多前輩被村民們抓住,他們以刀剁碎或切斷蛇的身體,放進法師陰陽師給予的布袋裡--禍由水生,溯水而離--投入水中。 牠茫然地看著同伴們一個個斷氣。綠蛇不能理解人類為何不懂蛇神的痛苦,更不能理解蛇神為何不願離開村莊。沉寂已久的,牠對於人類的畏懼夾雜著某些情感油然而生。 --蛇神大人的喜歡,最終只換得人類的憎恨。 --蛇神大人對人類付出得再多,仍不及一場瘟疫。 --人類不僅憎恨著蛇神大人,還殘酷地奪取他們的性命。 --所以,牠也可以奪取人類的性命。對吧? 第一個是被村民們奉為新信仰的法師陰陽師。 第二個是採納法師陰陽師說詞的村長。 第三個是動手搗毀神社又肢解他們的壯丁。 第四個是咒罵著因他們而染上瘟疫的蛇神大人的女人。 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 綠蛇已經記不得自己毒死多少村民,僅是漠然地注視著村民死前拼命祈求神明的原諒;而對象並非牠所景仰的蛇神大人--村民早已忘卻了蛇神曾給予他們的恩澤。這個事實令綠蛇益發憎恨著人類,仇視著那些只懂索取不懂回報的人類。 某天,一名陰陽師出現在牠的面前,以如同蛇神般溫柔的語氣說。「停止吧、他們已經得到報應了。」「可以了、他們已經明白自己作錯事。」 --蛇神大人已經不在了,他們卻還厚顏無恥地存活於世。 「原諒他們吧。人類是世上最膽小的生物,他們畏懼著未知的事物,只能選擇相信他們看得見的東西。」 --若果我原諒了他們,誰來拯救被他們無情地捨棄的蛇神大人? 「你還不明白嗎?我相信、蛇神大人就是喜歡著人類的善變及膽小,那也是人類最可愛的地方。所以,直到最後,蛇神大人都沒有對村民作祟--你正傷害著你所喜歡的蛇神大人死前仍要保護的人類。」 --不要討厭人類,他們並不像擁有妖力的我們,他們畏懼的事物太多了,我存活於他們的信仰當中,也是因為他們對於雨水的畏懼。 --人類是很可愛的。 陰陽師溫柔卻也無奈的笑容,與綠蛇記憶裡的蛇神身影重疊--蛇神大人愛著人類,無論人類對祂多麼殘酷,祂依舊愛著那麼善變的人類--若說蛇神曾是村民的信仰,那麼、蛇神自始至終都是牠的信仰。 --我不可能停止憎恨村民。所以,帶我離開這裡。 最終,綠蛇選擇離開了這座偏僻的山間村落。 村民們照著降伏妖怪的陰陽師的指示,在當年棄置蛇屍的水邊蓋了一座小祠堂,並發誓往後都會日夜膜拜他們。 --柳司大人,你覺得他們可以信守諾言嗎? 綠蛇事不關己般的注視著放有蛇神雕像的祠堂,又自顧自地打斷了柳司的話語。 --我相信,他們一定不會信守諾言的。因為他們是人類。 --蛇神大人,我不可能像祢那般愛著人類。 --蛇神大人,我也不能理解人類可愛的地方。 --所以,蛇神大人繼續長眠在這塊祢最喜歡的地下。 最終,綠蛇放下了對蛇神的信仰,與那名陰陽師前往陌生的異地。 * 完
最初,牠只是一隻腦容量不如人類的犬。 牠被最喜歡的主人--留著黑色長髮,笑容甜美的女孩--哭著埋入土裡,然後餓了很久很久,餓到女孩再度哭泣著、發抖地用刀切開牠的頸部,因為她下刀時的猶豫,沒能被切斷的痛苦在一瞬間佈滿了牠僅存的意識,女孩邊哭著向牠說對不起,邊用刀慢慢地割下牠的頭顱。 如果牠有手,便能輕拍著女孩不停發抖的雙肩。 如果牠能說話,便能告訴女孩、沒關係的,牠是眼裡只有她的犬。 --神明聽見了牠的願望,賜予牠新的身體、言語的能力、以及保護女孩的力量。 如果有人傷害女孩,牠便讓對方臥病在床、痛苦難當。女孩要牠作的事情,就算傷害自己也會盡力完成,因為完事後女孩會輕撫著牠說,謝謝你。為了那句感謝,要牠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年復一年,女孩長成了已到適婚年齡的女人,她也順應著家族的指示與當地某個望族的男人結了婚,依照習俗、牠跟著女人離開了原本的家族,男人的家族對牠及女人都非常客氣。曾幾何時,女人不再像童年那樣時不時地哭泣著。 女人幸福的時光在那個漆黑的夜裡結束。 無數個陌生男子衝入他們的家中,見人便砍,屋內染滿了人類的鮮血,女人斷氣前用盡最後的體力,將牠封入了一個木盒。在她以滿是血的手蓋上木盒時,女人輕輕地對牠說著--「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對不起。」--然後,牠被留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空間。 --我想要繼續保護著妳。 --我希望妳可以繼續無憂無慮地笑著。 --不要留下我一個。 悔恨與寂寞侵佔了牠的大腦。 數十年後,直到女人附在盒上的靈力慢慢消失於無形,牠才得以衝離木盒的禁錮。女人與女人丈夫的家族已經沒落,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與女人家族有關的家族全被滅門,包括女人家族飼養的犬神們。 牠沒有可以回去的家,也沒有可以保護的主人--那麼,牠該為了誰而活著? 被關在盒內數十年的負面情感,在牠望見殘敗空蕩的宅邸時奔騰而出。 牠只是一隻犬,沒有主人便不懂得如何生活的犬。一直以來,牠都是仰賴女人的指示而活;牠喜歡也習慣那樣的生活。 陷入狂亂的犬神,見到人便附身在對方身上。牠積壓了數十年的怨氣為宿主帶來各種病痛,但牠仍然不懂得停止。 --你說的話我都會聽的。 --請命令我。 --請將你希望的事情告訴我。 --請你跟我說話。 被牠附身的人們大多沒有靈視能力,根本看不見牠。牠非常地痛苦,沒有人可以聽見牠說的話,神明並沒有再次聽見牠的願望,牠仍是那個被關在盒內頓失所依的棄子。 輾轉附在無數個人類身上,村內終於請來了一名陰陽師,牠像隻犬一樣匍匐在他跟前--請你命令我,請你告訴我應該作什麼,請你利用我。 陰陽師的神情浮現一抹苦笑,他緩緩地跪在牠面前,以平行的視線回答,「你不需要為我作什麼,但我希望可以為你找到生存於世的目標,不、我對你唯一的命令就是--找到人生的目標。」 「我很高興你沒有憎恨人類,但是、人類的壽命是很短暫的,你不能繼續依附著人類而活。」見牠歪著頭不解地看向自己,陰陽師又是一陣苦笑,「現在的你還不能理解吧?我們離開這裡,在這麼狹隘的地方,你是找不到答案的。」 「對了,你有名字嗎?」 陰陽師的問話讓牠想到許久以前,停止了哭泣的女孩看著重生的牠,又哭又笑的輕吐著那個名字--紅甘,是以前的主人幫我取的。牠說。 「是嗎?那我相信,那個人一定也很疼愛你吧?」陰陽師溫柔地輕撫著牠的毛皮,數十年前、女孩又或是女人也曾經這麼對待牠,偶爾牠還會鑽入女孩溫暖的被窩,女孩輕笑著說你也會冷嗎?然後抱著牠直到天明。 是的,我很喜歡她。 「哪天、有機會再聽你說,關於她的事情吧。」陰陽師綻開一抹與女人同樣溫和的笑靨。 --然後,我也會開始喜歡您的。牠默默地在心裡想著。 * 完
✽ 與明烏昇共同創作;我方6147字,對方2997字。(分成上下回報) ✽ 綠骰:去探個究竟,只有四周不斷延伸的拉門。(紅骰:去探個究竟,誤闖入上下顛倒的和室中。) 身為六生書院的陰陽博士,弓削柳司目前門下有兩名陰陽得業生,其中一位--明烏昇--前陣子剛升上陰陽得業生,柳司也是第一次帶他實際解決民眾通報的怪奇事件。 本次事件的地點位在帝都郊區,一幢荒涼已久的廢棄宅邸,曾是某個富商名門的住家,後來則因為鬼魅的傳言不斷,傭人們紛紛辭職離開,但是沒人親眼見到富家女主人離開那棟大宅。據說,女主人至今仍留在鬼影幢幢的屋內,未曾離開。 「--目前已知的情報也只有這些了。」柳司放下手裡那份十分簡陋的報告書,抬頭望向眼前並沒有太多毀損的木造宅邸,然後微笑地詢問著身旁同行的少年,「明烏你覺得呢?」 「……有感覺到什麼,但、」張開眼睛,昇對著眼前的建築物露出有點困惑的神情,「我也說不清楚,屋子四周的氣氛很混亂。」認真地想了想還是看向柳司開口道:「單就傳言裡『女主人一直在恐懼著』這事應該是真的,只是有些東西感覺是後來才出現。」畢竟比起一般常見的『怨恨』,圍繞這間更多的是『恐懼』。 「是的,我的見解跟你一樣,那裡確實存在著某種至今仍讓女主人感到畏懼的『東西』。」沉聲附和著對方的推測,同時也為昇的靈媒體質感到些許擔憂,「……明烏、沒問題吧?」畢竟自屋內朝外擴散的氛圍相當雜亂,柳司也沒有時間一一解析當中的成分。 「沒問題的,小影也在。」隨著昇笑著說的這句話,他腳下的影子裡默默有隻黑色大魚探出魚尾揮了揮--然後再沉下去。 「也為不要被降回當陰陽生丟了柳司先生的面子,會好好注意的。」知道對方真的有在擔心,用著開玩笑的口吻補充一句。 「明烏不需要擔心我在校內的評價,相較於你的身體……」 --當事者都那麼說就別多操心啦?難得被攜出六生書院的鐮鼬式神,以相當開朗卻也不太負責的語氣,附在柳司的耳畔打斷了他未盡的話語。 柳司不免苦笑,伸手輕拍著昇的肩,「那麼,我們進屋吧。你還是要當心一點。」瞥見他有記得戴上手套,內心的大石也稍稍放下一些。 儘管整棟宅邸已經多年無人修繕,然而推開門後所見到的屋內景色,卻不若他們預想的那麼陳舊。但屋內沒有任何的照明,室外的光線也幾乎沒能射入這個陰暗且昏沉的空間,柳司緩緩地打開事前準備的手電筒,刺目卻也明亮的白光頓時照耀了他們的四周。 「先生不直接用術式嗎?畢竟能順便用靈力探測。」雖然手電筒的照明性能還不錯,但在這種場所大概沒辦法照到非實體的事物吧。 「這裡的氣息太亂,屋內的空間大小或許跟我們在室外見到的並不一樣。我們也不曉得裡面住了哪些『房客』,還是不要太早驚動他們吧?」淺笑地說明著自身的見解,一會後柳司的笑容稍微變得孩子氣些,「況且,上次看十紋那邊的軍官們實際使用手電筒還蠻方便的,所以我想說、找機會也要來用看看。」 「這樣啊,那照明的工作就麻煩先生了。」雖然大概最後一句才是柳司先生的真正原因,但也沒什麼不好。 「該來的事始終都會來的。」樂觀地作出結論後暫時收起照明所需的符咒。 「明烏應該能成為很了不得的陰陽師……」還來不及解釋這番話的原因,一扇似是有生命的紙門朝著兩人暴衝而來,「--明烏!」 柳司那聲錯愕的提醒成為他們最後的記憶--紙門硬生生地橫亙在他們中間--明烏模糊的剪影也在下個瞬間,化為一片空白的和紙,當他企圖再打開紙門時,門後也早已沒有自家門生的身影。 ✽ ✽ ✽ 在短暫的黑暗後很快便響起了紙片燃燒的聲音,昇不久前才剛收起來的符咒現在正在浮在半空中替他照明。 「………嗯,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烏鴉嘴吧。」打量完四周的狀況後嘆了口氣,他看向腳邊的夥伴。 「雖然覺得應該沒測試的必要--小影你先試著保持連結的狀態過那邊看看。」指了指另一道較遠的紙門。 『啪答』得到像是拍打水面的聲音作回應,腳下的影子自己往那邊伸展並且從門縫穿過去。 沒感覺到被強制切斷的外力,算是比想像中好一些。 半垂眼簾思考一陣,昇伸手拉開剛才曾對他突襲的紙門,如他所料已經不是剛才跟柳司先生分開的地方了,視線往陌生的走廊掃了一圈再看向腳下。 「小影你那邊如何?」言畢腦海裡便浮現了另一個房間的影像,從那由下往上的視點不難發現那是式神傳送過來的。 「嗯,行了,回來這邊探索吧。」式神所在的房間裡沒有別的門外,也沒特別感覺到裡面有什麼,於是在下達完指示昇便直接踏上走廊前進。 也許最安全的做法是留在原地等柳司先生來也不定,但既然將來要往這方面發展,往後大概還是會遇到更多類似這樣的事吧?一想到這點便覺得只有繼續前行,才能有機會知道自己還可以做到什麼。 「目前先讓小影對需要確定的門都探索一次,至於破解的方式……」看了眼為這次任務而防萬一帶起來的手套,稍微露出苦笑,「真的找不出來就只能直接從過去開始找線索了。」 --但在那之前的最大前題是有找對地方的話。 其實越探索便越確定在外面時所作出的推測是正確的,有些房間根本就不屬於這棟建築物而是被『吸引』過來。原因目前還不能確認,但分辨的方法還是懂,讓有些門連探索也不需要可以直接跳過去,大概最麻煩的情況是那種自己搬進來的『惡客』吧。 沿路有驚無險地用了一些鎮壓用的符咒後,小影終於找到了整座建築物扭曲得最為嚴重的地方--整間呈現完全上下顛倒狀的和室。 「……看樣子柳司先生還沒到這附近。」在那門前稍微休息重整一下狀態的期間也順道試著讓式神找尋先生的痕跡,然而過了一陣子也沒什麼結果。 「唔,這樣做應該會很危險,但也是最直接能讓先生他發現這裡的座標了。」對於那房間而言自己是個不安定的因素,在裡面干擾了一直以來規律的同時,應該也能對屋內其他地方產生些影響。 「小影等下拜託了。」站在門前昇深呼吸的同時也暗暗希望對柳司先生那邊的影響不會太嚴重,然後便用著有點嚴肅的神情拉開踏入。 撲面而來的是強烈得讓他一時也跟著不知所惜的『恐懼』, 還有-- 「不能被它找到!」一個美麗的女子在那和室裡尖叫著。 深深的、 「不能讓它追上來!!」隨著女子的動作東西被掃落滿地應聲而碎。 深深的、 「我得逃走!遠遠地!!!」又突然崩潰般的大哭起來。 悲傷, 「--讓我離開啊!!!!!!」最後這樣吶喊著的她抱著頭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與後悔。 --漆黑、陰沉、苦痛的意念籠罩著整間和室。 啊啊……意識有點空白,他想,被大浪淹沒的情況就是這樣子吧。 不用靠觸碰也能清楚感覺到那女子巨大的情緒旋渦,是如何的在折磨著她,也許也在折磨著自己。 但,這些情感不是屬於『我』的,這些『罪』也-- ……『罪』? 「……為什麼你在後悔?」 為什麼囚著你的『妖異』,是你自己? 無意識地開口詢問的同時也回過神來,發現小影已經自發性地在身周形成暗色結界讓他有能喘息的空間。 「咳…」還好有小影在,甩了甩頭,昇努力地調整情緒,忍耐著越來越嚴重的不適感試著思考接下來的行動。 「……後、悔?」但沒想多久,便傳來了有著一絲絲的困惑的女聲。 ✽ ✽ ✽ 「夫人再用力一點!」 「已經看到孩子的頭了!夫人再加油一下!」 「--出來了出來了!生出來了!」 那是一幕相當常見的畫面,被產婆及數名女傭圍在正中央的女人,努力地產下懷胎十月的骨肉。數個月前,男主人因事離開了這間宅邸座落的村莊,女主人才發覺腹裡多了個新生命。 結縭多年,男主人偶爾會以滿是期望的眼神望向女主人的下腹,儘管他沒有明說也是不希望造成她的壓力,但女主人又怎麼可能猜不到同床共枕的丈夫多次欲語的事情。 所以,這是他們好不容易得來的第一個孩子,女主人自是格外重視。 女傭爭相向產子後已經精疲力盡的女主人報告,「是男孩子喔,眼睛有點像男主人。」「白皙的肌膚倒是很像女主人。」「這個孩子長大後,肯定會迷倒村裡的女孩子。」對於她們雜亂無章的感想,女主人僅是回以一抹虛弱的淺笑,滿溢內心的情感卻是世上任何言語都不能形容的,她感動得幾乎快要掉下淚來,卻也因為疲累而顯得有些恍神。 她已經是這個孩子的母親了。 今後,她得更努力地教養著這個孩子。 --直到丈夫自遠方歸來。女主人的內心滿是對未來的綺麗想望。 ✽ ✽ ✽ 以靈能感覺到周圍的空間波動恢復平靜後,柳司才伸手拉開眼前那扇未映有任何黑影的紙門。理所當然地,昇並不在門後,在內心的擔憂猶如波紋般慢慢擴展開來前--但他卻見到了「儲存」於這座宅邸的記憶。 剛剛那是……? 「應該是、居住在宅邸內『某個人』的記憶……」柳司輕觸著畫面消失後浮現的另一扇紙門,「對方曾是人類,而且那人的意念非常地強烈……強烈到足以讓這座宅邸內的空間扭曲。明烏沒問題、嗎?」 這個空間內存在著太多不明的魑魅魍魎,昇又是那種容易被靈體附身或暗示。瀰漫在室內的氣息有祥和的,也有將他們視為入侵者而潛伏於暗處的「居民」。若不是式神鐮鼬持續以風勢保護並作勢威嚇,他們也許已經醞釀著如何攻擊柳司,原本躲在袖內的來衣瑠也擔心地跳至他肩上,面帶凶狠地瞪著黑暗中一雙雙不祥的眼睛。 「來衣瑠、晴羽,我沒事的。」先是輕聲安撫已經蓄勢待發的式神,柳司望著空無一人的室內不免輕嘆,「我最擔心的還是明烏……第一次出來便碰上這種事,都怪我沒盡到師長的責任。」 明烏有那隻影鰐跟著,那些半吊子應該還傷不到他。 「希望影さん也沒事……」重重地嘆了口氣。 柳司你擔心得太多啦。深諳對方有多麼爛好人,卻也討厭囉唆的晴羽顯得有些不耐煩。 柳司仍是笑得極其無奈,伸手拉開另一扇紙門,撲面而來的又是另一幕「那個人」記憶中的畫面-- ✽ ✽ ✽ 靈魂彷彿被抽空般的女主人呆然地坐在榻上,襁褓中的嬰孩則什麼都不懂的酣然入睡。 「非常抱歉,我們已經盡力搜索,但還是找不到您的丈夫,很抱歉我們得告訴您--」 那個人說了什麼? 那個人吐出的名字是丈夫的嗎? 那個人所講的屍體指的是她的丈夫嗎? 她是那麼地期待丈夫回來,看見這個嬰兒會興高采烈地說,謝謝妳、謝謝妳為我生下了孩子。然後,她會與丈夫幸福美滿地直到他們都已白髮蒼蒼。 --哪個才是夢?哪個才是現實?女主人怔怔地望向懷裡睡得香甜的嬰孩,投射在她眼裡的並非可愛的骨肉,而是顛覆了她幸福的現實,滿意地嘲笑著她的妖怪。 「不准笑!」散亂著長髮的女主人大聲地咆哮,猛然站起身並將嬰兒摔在榻上,儘管有柔軟的被褥墊著,孩子卻像是感覺到她的焦躁,放聲號哭。 別笑了! 別再笑了!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滿意了吧?高興了吧? 不准因那個人不在的夢境而笑!那個人還在這個世界,為什麼要帶她來到這個沒有那個人的世界! 「誰准你笑了!他都不在了,為什麼你還在這裡!」女主人用力地掐住了對方的頸部,「……對,一切都是夢!只是你的惡作劇!」 快點讓她醒來--妖怪! 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閉嘴! 然後,嬰孩的號哭停止了。 喜悅及痛苦的神情同時浮現在女主人早已扭曲的面容,她在哭泣嗎?她在高興嗎?又或是--她已經不能分割兩者了? --詛咒她的妖怪死了。 --她殺了自己的孩子。 所以說,哪個才是現實? 夢境 望著天花板的女主人放棄思考,唇角含著近乎狂亂的燦爛笑容,頹然地閉上眼睛。 脖頸留下赤紅色勒痕的嬰孩,瞠大雙眼、面色鐵青地、猶如妖魔鬼怪般的凝視著女主人。 ✽ ✽ ✽ 「後悔……後悔……我在、後悔?」喃喃自語那女子試著理解也許是多年來首次聽到的問題,還掛著淚水的空洞表情漸漸變得扭曲痛苦。 「不!!!!!!!!!!!!!我沒有!!!從不!!!!」 和室內的氣息動盪得更加劇烈。 「『那個』是怪物!!!詛咒了他!!!嘲笑了他怪物!!!!我沒有做錯!!!不是我的錯!!!」 一句句彷彿在強烈地否認著什麼的尖叫話語接二連三地冒出來。 「你在胡說!!!!!胡說!!!哈哈哈哈!!!!我知道了!!!!你是『那個』派來的吧!!!!!要繼續讓我不安寧的吧!!!」女子用佈滿血絲的雙眼狠狠地瞪著眼前的少年。 「……呃、唔。」怎麼辦呢,雖然說原本就有想作出干擾這裡的打算,但他也沒料想到無意識的一句話可以這麼快就讓對方有劇烈的反應--他可以當作其實是女主人潛意識地對他作了什麼暗示嗎?!是暗示了吧?! 看著女子緩緩地站起來似乎有往他所在的方向移動,非常困擾的昇默默地邊拿出符紙邊開始往後退拉開距離。 糟了頭好像也痛起來--柳司先生你快發現這裡的位置啊。 ✽ ✽ ✽ 「我的孩子……在哪裡……?」 「他……在哪裡……在哪裡……?」 披散著頭髮、眼下有著黑眼圈的女主人猶如幽靈般迴盪著,無神的雙眼呆滯地環伺著屋內。自那天開始,女主人不分晝夜地在屋內尋找著已經不存在的孩子身影。 傭人們全都束手無策,就算當著女主人的面說「您的孩子已經死了」,得到的也都是女主人幾近崩潰的咆哮。 「他死了?你說他死了--?」 「閉嘴!那個孩子明明還在這裡!」 那個孩子明明還活著,為什麼所有人都要抹殺他的存在? 為什麼要否定那個孩子的存在? --為什麼? 他明明要在這裡的! 女主人用力地推開小心翼翼扶著自己的傭人,陰沉的視線仍然繼續在屋內尋找著孩子--下個瞬間,又像是見著了妖魔鬼怪般的放聲大叫,轉身踉蹌著奔馳。 「不、不要過來!你這個妖怪!離我遠一點!」 「夫、夫人?那裡什麼都沒有……」 「走開!你們也是『那個』的同伴吧!不要碰我!」 目視著女主人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前面的轉角後,傭人們也僅能相對無語。 ✽ ✽ ✽ 每拉開一扇紙門,柳司便會看見殘留在屋內的記憶,以及蘊含其中的濃烈情感--憎恨、畏懼、自責、痛苦,數種負面情緒揉合而成的意念,讓女主人的記憶得以保存十多年,並在屋內反覆上演著。 柳司?待在肩上的來衣瑠用頭輕輕地撞了下沉默不語的主人,對於妖怪也能感同身受地為對方著想的柳司來說,很容易被這類的畫面影響心情。你沒事吧? 「……啊、我沒事。」慢了半拍才留意到來衣瑠的發言,柳司回以一抹溫柔的淺笑後,看向了與紙門相反的方位,「因為屋內的妖氣太雜,所以直到剛剛才確信了--應該還有另一個人類靈的氣息。」 至今為止所看見的記憶應該是屬於「女主人」的,被女主人濃烈的意念以及寄居妖怪的妖氣所掩蓋,而顯得模糊的氣息仍是確實存在的。 「晴羽,請問妳可以切開那邊的空間,製造一個通道嗎?」指著傳來一陣稀薄得幾乎要消失的氣息方向,那裡並沒有紙門,而是看似十分堅硬的牆面,「通報者曾經表示,屋內經過多次的增建,構造已經亂得無法用常理看待……所以,繼續依循紙門移動也不會解決事情的吧?」 因柳司的指示而化為人形的晴羽以手撞了下牆面,也許是因為數次的增建,牆壁不如一般宅邸來得厚實,「應該可以,你退後一點。」語畢,晴羽揚手操控著風凝聚在指尖,一個劈擊便將牆壁切開了一道可以通行的縫隙。 「為了避免被拆散,你們兩個要緊跟著我喔。」朝著躲回衣袖內與纏繞在身體四周的微風,柳司難得正經地吩咐著。 踏入牆上的縫隙後,見到的並非另一間和室,而是一條長廊,與剛剛所見的畫面十分類似,女人發狂地奔馳的身影--以及緊跟在女人身後的孩子。 媽媽、媽媽,我在這裡。 可以回頭看我嗎? 媽媽、媽媽--我就在您的後面。 無論孩子多麼努力地呼喚著,位在前方的女主人卻不曾回頭發現他的存在。 須臾,留在原地的僅剩下一名獨自哭泣著的孩子--正確來說是已經成為靈體的孩子。見狀,柳司伸手輕觸著孩子淡薄的身體,不懂得隱瞞自身情感的嬰靈,反射性地將所有的記憶以及情感,全都一股腦地投向了柳司。 --為什麼媽媽不理我? --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我好寂寞。 --我想跟媽媽說話。 --媽媽! 「已經沒事了,我會帶你找到你的母親。」經驗豐富的柳司早已習慣這種雜亂無章的情感投射,所以他仍是微笑地輕拍著嬰靈的頭,「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尋找她呢?」 尋找媽媽……? 「是喔。叔叔我、應該曉得你母親在哪裡,你不是一直很想親自跟她說話嗎?」 要!我想要跟媽媽說話! --我想要告訴媽媽,爸爸不愛她也沒關係,我會連同爸爸的份,愛著媽媽。 柳司自懷裡取出一尊木製的人形偶,將嬰靈緩緩地收入其中。不同於孩子稀薄得幾乎要與妖怪同化的氣息,女主人殘留的意念相對地非常明顯,若不是為了搞懂這棟宅邸曾經發生何事,他也不會依著屋內的指示慢慢地拉開一扇扇紙門。 「沒事的,你的母親、一定也在等著你。」輕拍著納入了孩子靈魂的人形偶,柳司溫和地輕語著。 然後,緩緩地拉開了最後一扇紙門。 ✽ ✽ ✽ 昇他其實不太清楚時間到底已經流逝多久,好像很漫長,又像是很短暫。 他只確定只有撐到柳司先生的到來才能增加解決這件事件的可能性,努力閃避一直試圖暴衝過來的女子的同時,也在嘗試著在這空間不留痕跡地佈下封印的法陣,為此不得不讓式神一直保持著結界狀態。 正在想著也許小影只能再支撐一陣的當下從眼角瞄到旁邊的紙門被拉開--他大大地鬆了口氣。 「太好了--柳司先生過來的路上還好嗎?」放開剩下的顧慮,他再抽出數張符咒用在自己身上展開新的結界,讓式神暫時休息。雖然以現在自己的狀態所施的沒有小影來的穩定,但若真的有什麼萬一,至少還有柳司先生在場。 「我沒事。」拉開紙門後見到毫髮無傷的昇,柳司不禁如釋重負地輕吐口氣,「明烏,你應該也沒事吧?」 昇還來不及回答,揣在柳司懷中的人形偶倏地射出一道光線,筆直地衝向他們眼前的女主人--掙脫人形偶的孩子,緩緩地伸長了雙手期待著母親的擁抱,以他在淪為幽靈的漫長歲月裡所學到的言語,用盡全力地向女主人傳遞著他的思念。 「媽媽……媽媽……」 「--妖怪!不要靠近我!」女主人幾近崩潰地搖著頭,不停地退後著想藉著紙門逃到另一個空間,但門上貼著的符咒將她彈了回來,「滾開!不要再笑了!你又要來嘲笑我、嘲笑那個人不在的事實--你滾!」 「不是的……媽媽,我愛您。就算爸爸已經不愛您了,我也還是--依然愛著您。」 「閉嘴!那個人是愛著我的!對……他答應我的,無論經過多少年,他都會愛我的!他答應我了!」模糊的記憶伴著孩子的話語,在女主人的腦海一一湧現,也以意念的方式侵入了柳司及昇的腦中。 -- ,我已經不愛妳了。 --對不起。 「不是的!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愛我,他說了會永遠愛我--他只是、死了而已!對,只是--死了。」纏繞在女主人身邊的氣息漸漸變得渾濁不堪,他們兩個十分明白、那是對方完全成為怨靈的警告訊號,但迴盪在腦內的聲音強烈到兩人難以動彈,她猛地轉頭望向跌坐在榻上的孩子,空洞的眼裡迸開了一抹妖異,「--又是你!你又來搗亂我跟那個人的幸福了!你這個該死的妖怪!還要纏著我多久?」 「--去死!」 女主人的雙手緊緊地掐住了孩子的頸部--若是不能制止她的舉動,她將會完全地落入「怨靈」的地獄中。 「--急急、如律令!」情急下昇硬是甩出兩張攻擊用的符咒,拚發出的紅藍兩色光芒如閃電般往女子疾飛試圖阻止她的行動,然而即使被擊中了感到被燒灼的苦楚,她也不願放開還在掐著孩子頸部的雙手。 眼見昇的符咒攻擊並未對女人產生明顯的牽制作用,柳司不得不提高音量以拉取女主人的注意力,「您、還要再次--殺掉自己的孩子嗎?夫人!」 女主人一怔,繚繞著的陰沉氛圍也彷彿時間凍結般的靜止,她神智恍惚地望向被自己扼住呼息的「那個東西」,散亂的長髮半掩住她流露著狂氣的血色雙眼。 --孩子?他在說什麼……明明就是妖怪? --這個妖怪,是她的,孩子? 「你們兩個永無止盡的躲貓貓,也該結束了。」儘管不能完全地碰到女主人的靈體,柳司仍是將自己的手憑空地,卻也極端輕柔地掐住了孩子已然通紅的脖頸,如同她的動作,他抬頭筆直地凝視著女主人,「就算被親生母親所殺,就算被親生母親視為鬼魅,就算親生母親打算再次殺害自己--他仍然愛著母親,這些、您都感受不到嗎?」 「媽媽……媽媽……我在這裡喔……媽媽、不要哭泣了,媽媽……」 瞪大著雙眼的女主人緩緩地鬆開了手,與孩子的記憶猶如浪潮般襲上心頭。 --她可愛的,可愛的孩子。 --懷胎十月帶著期望所生下來,可愛的孩子。 --在她懷裡甜笑著的,可愛的孩子。 --她的孩子。 是的,她殺了自己的孩子,殺了疼愛的孩子。 然後,自顧自地將其視為鬼魅,一再地躲避著他的身影。 --但她是愛著他的,如同她愛著丈夫那般。 原本繚繞在女主人身上的怨氣漸漸化為虛無,身為母親的「自我」戰勝了囚禁他們十數年的「鬼魅」。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哭泣的孩子,因憎恨而扭曲的面容浮上了一抹溫暖的笑容,「不哭、不哭,媽媽在這裡喔--媽媽、很愛很愛你,所以才會生下你的。」 「我知道的,媽媽、一直都很期待我的出生。」停止哭泣的孩子伸長了手,初次、真正地碰觸到思念許久的母親,「所以,我出生了,我可以陪著媽媽了,媽媽不會寂寞了。」 昇大概是從柳司在接近那對母子開始便保持著若有所思貌,看著原本扭曲的和室也漸漸返回正位後,便把視線轉向柳司像是用眼神詢問是否該進行接下來的封印程序。 「麻煩你了。」為了不驚擾到亡靈們,柳司刻意壓低音量回道。 少年輕點了頭作回應,想著還好他有事先準備,便開始結起手印低聲念咒,隨著咒文牆上的符紙微微發光,開始以那對母子為中心編織起封印的細網。 也許是因為那女子的心結已經被解開了,在封印的過程中非常和平,結束的當下他們化為同一張紙片輕輕飄落在最近的柳司手上。 望著眼前恢復原樣卻也顯得格外破舊髒亂,猶如女主人豁然開朗的心境般導正了的和室。 「應該算是、完美解決了吧?」柳司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收妥封有兩人靈魂的紙符,然後微笑地看向身旁的門生,「明烏,對於第一次親自參與的事件,你有沒有什麼感想呢?」 「咦?」眨了眨眼,似乎沒想到柳司先生會現在直接詢問,但還是配合地想了想,才開口:「我想,她大概在內心深處非常清楚到底是什麼一回事也不定。」說了一些在柳司到來前發生的事,包括女子那些隱藏在恐懼下的情感、跟事後激烈的反應。 「……在某些程度上她那也是在懲罰她自己吧。」最後以這句作出結論。 「我很高興你可以顧及對方的情感--就算她已經是『妖怪』了。」柳司的手不重不輕地壓在昇的肩上,渲染著淺淺皺紋的唇角綻開一抹苦笑,「在負責驅魔的『六生』裡,不曉得有多少人能將妖怪視同我們一般的存在看待……」 「…謝謝?」感覺柳司先生好像有不小心誤會了什麼,想了想還是乖乖地接受稱讚。 「我想一定不會少的,也許只是剛好柳司先生沒遇上。」然後接下一句。 「說不定跟你說的一樣,只是我沒有機會結識對方而已。」柳司淺笑地回道,「回六生吧。」 「好的。」最後看了眼身後已經什麼也沒再殘留的和室,多少變得輕鬆起來--這樣那一些被『吸引』過來的房間也會自行離開了。 在干擾著地氣的「意念」消散後,宅邸的結構再複雜也不至於讓他們迷失個幾天幾夜。 室外仍是一片的光明燦爛,難以想像兩人剛在裡面經歷了一番奮戰,才得以平安無事地踏出屋內。至於那些定居下來的「住民」,柳司並不打算主動將其退治,如同他自始至終的堅持,妖怪與人類並無太大差別,他們只是住在這裡並沒有造成他人的困擾,又何須干涉他們寧靜的生活? 人類會因負面的情感而變成妖怪。 妖怪也可因本性良善而成為人類。 --多年來,他都是這麼相信著的。 ✽ ✽ ✽ 在未點上燈的黑暗中,盆內火焰是唯一照亮男人佈滿皺紋的光線,寫著「妖怪奇趣誌感謝您的來信」等等字樣的信件,以極快的速度、與另一張感情看似相當融洽的夫妻結婚照片,一同被無情的火舌所吞噬。對不起,希望妳、這次可以得到解脫, 。他輕輕地吐出了一個名字,一個曾是他髮妻的名字,一個與女主人記憶裡丈夫呼喚她時相同的名字。 ✽ ✽ ✽ * 完
--你說,人類的百年僅僅是妖怪的一日。 --所以我、 。 那是在她仍未獲得「日花」這個名字前發生的事情。 她是一隻鬼,對人類有著無限憧憬的鬼。 她的部族並沒有憎恨卻也稱不上喜歡人類,所以他們離群而居,住在一座杳無人煙的山林,偶有人類打擾到鬼族平靜的日子時,他們會威嚇對方不准再度回到這裡。 與他們同居的還有秉持同樣主張的烏天狗一族,他們互相關照著度過了無數的歲月,數百年來倒也相安無事。在她還未獨立的童年時期,常會纏著隔壁部族的國景問東問西,然後被長輩狠狠地巴頭再拎著回家--國景是烏天狗部族內唯一的鍛劍師傅,儘管他們信奉和平也還是會為了可能到來的戰爭,磨亮自己的兵器及技術。 --她最討厭那些墨守成規的長輩們。 在鬼族及烏天狗族裡,僅有國景會耐著性子傾聽她的苦水,然後告訴她、自空中俯視的人類村落是如何美麗,以及告訴她那些在人類社會中傳頌的軼聞。 「長大後,我一定要離開這裡。」 然後,在一個雲霧繚繞的日子裡,僅有支支吾吾像要說什麼卻又止住的國景,望著她離開了這座猶如監牢的山中。 但是,很快地、她對「人類」這種生物感到失望。因為她曾經產生了期待,所以在她見著了人類極其醜陋的一面後,她內心的落寞彷彿一個黑洞吞噬了她所有的期望以及正面的情感。 --為什麼人類可以輕易地傷害另一個人? --為什麼人類可以取走不屬於他們的東西? --為什麼? --原來我曾經憧憬的,是這麼醜陋的生物嗎? 不諳世事的她看見了人類太多的醜陋,燒殺擄掠、卻找不到任何人或妖回答她的問題。她曾經詢問了那些殺害他人的兇手,對方沒有回答她,而是將刀尖對向了她,所以她以手撕裂了對方的身體。 她用河川的水洗淨身上的血跡,近乎茫然地注視著眼前奔騰的河水,以及矗立在正中央的木橋,然後她坐在橋上詢問了每個行經這裡的人類。 --沒人願意回答她的問題。 「會著涼的喔?」直至那人溫和的嗓音響在她跟前,她緩緩地抬頭、向她搭話的是一名二十多歲的黑髮男人,將手裡的紙傘撐在她上方,卻任憑自己被無情的雨水淋濕著。在男人清澈的樺茶色眼裡,她見到了一個狼狽不堪的骯髒女人。 但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仍是那麼溫柔,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為什麼人類可以輕易地傷害另一個人?」若是這個人,也許會回答自己的問題吧?帶著僅存的期望,她再度詢問了對方。 「……我想,是因為畏懼吧?」男人保持著為她撐傘的手勢,緩緩地蹲了下來,以平行且率直的視線回視著她。 「畏懼?」 「是的,人類是一種非常膽小,而且沒有力量的生物。他們時時刻刻畏懼著被別人所害,所以他們有時會選擇先害別人。」 「為什麼不告訴對方?也許對方沒有要害他的可能。」 「因為畏懼、他們畏懼著先告訴對方自己的畏懼,人們膽小得不能坦率地告訴別人,自己所畏懼的事物。」 「所以,人類所有的燒殺擄掠都是因為--『畏懼』?」 「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人一直都在努力克服『畏懼』,如果妳曾被人類所傷的話……我替他們向妳道歉,那些人只是不能克服『畏懼』而已。」男人輕輕地撫上她凌亂的長髮,溫柔地請求著,「請妳、不要憎恨人類。」 「所以,你不『畏懼』我嗎?明明曉得我是妖怪。」 「在妳動手傷害我前,我都願意相信妳是良善的。」 男人的鏡片被雨水所沾濕,讓她幾乎看不見對方的眼神,所以她伸手取下了他的眼鏡,男人也僅是苦笑著問道,「ね、妖怪さん,請問妳可以跟我找個地方避雨嗎?」 她輕輕地點頭,然後發現男人已經變得跟自己一樣濕淋淋,但他仍沒有停止為她撐傘的動作。 --這個人、應該是她至今碰見最溫柔的人類了。 然後,男人帶她到人類的澡堂清洗身體並為她準備了一件新的振袖,語氣裡滿是歉意地說「抱歉、是照我自己的喜好選的花樣,希望妳會喜歡。」她搖頭表示自己並不介意,那個夜裡、她沒有待在自己的房間,而是伏在男人的榻前凝視著他的睡顏。 --我喜歡這個人。 --我想要跟這個人永遠在一起。 對於她的結論,自稱弓削柳司的男人陷入了沉思,「……可以的話,我希望妳回到妳的部族。」睡前,她告訴了男人她的出身以及為什麼下山,而他也如同數年前的國景般耐心地聆聽著她的事情。 「因為我會造成你的困擾嗎?」她邊不解地反問,邊握住他寬厚的大手,「我想要生下你的孩子--這種心情,還是第一次。」以前在鬼族時,母親常說想為對方生下孩子的心情,便是人類俗稱的喜歡。 柳司的神情先是有些驚訝,一會後又變得十分正經,他緩緩地鬆開了她緊握的雙手,雙眼直視著她、字字句句清晰地說-- 「我不會讓妳生下我的孩子的。」 半妖 「人類是有壽命限制的,我也僅僅是普通的人類。人類的百年,僅僅是妖怪的一日,但我只有一個百年。如果我回應了妳的感情,百年後、妳便要面對人類生命中最痛苦的死別。」 「半妖的壽命也許長了一點,但相較於妳這等純種妖怪,還是太短了。我不能這麼自私地,讓妳一再面對人類與妖怪間的生離死別,讓妳不斷地看著妳所重視的人死亡卻束手無策。」 她可以理解什麼是死亡,她曾經見識了妖怪以及人類的末日,所以她沉默不語。 「也許未來有天我會喜歡上妳,但我跟妳的喜歡、那份重量是不對等的。我希望看見妳高興的樣子,不希望妳到最後變得討厭人類。」 --她喜歡他。 --所以,直到最後也想要喜歡人類。 --喜歡與他同源的人類。 「……我明白了。」說實話,她並不能明白柳司所說的每句話,但她至少曉得對方不能與自己生下孩子這件事,「至少、至少讓我在你身邊留到最後--讓我見證你的死亡,讓我見證我喜歡的人類死亡的樣子。」 「妳……不需要這樣的……」 「你剛剛說,對妖怪而言,我的一日便是你的百年--」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方才被鬆開的柳司的手,「但是,在你的百年以內,你的一日便是我的一日,我要成為與你相同的人類。」 「請讓我待在你身邊,成為你一日之花。」 日花 柳司並沒有立刻答應她--但最後,她還是成為了他的式神。 因為她答應他要成為人類,所以自那日開始,她再也不恢復成鬼的樣貌。 --你說,人類的百年僅僅是妖怪的一日。 --所以我、願意成為你的一日之花。 --直至你死亡。 正因為她是妖怪,才能許下這個諾言。 * 完
✽ 綠骰:沒有去探究,入夜後在墓場遇見送行提燈。 --他「曾經」喜歡過一位女性。 其實那份感情也許不能被稱為「喜歡」或者「愛」,只是他對於那位女性的「好感」而已。因為在真正喜歡她以前,他就發現到--她不能也不懂得如何愛另一個人。 入夜時分,靜寂得彷彿被阻隔在另一個空間的墓地,因昏暗的夜色及稀少的燈光更顯得陰沉。但對身為靈能者的柳司來說,那些魑魅魍魎並不能令他感到畏懼卻步;相反的,這是最適合他悄悄前來掃墓的時間。 「華名子さん……許久不見了。」緩緩蹲下的柳司輕撫著刻在墓碑上的名字:佐竹華名子。 雖然被允許使用佐竹這個姓氏,但跟佐竹家毫無血緣關係的華名子並沒有葬在宗家墓地的權利。但對華名子さん而言,她死後跟完全消失沒有兩樣,所以葬在哪裡也不重要吧?憶及對方平靜卻也冷淡的表情,他不免苦笑。 柳司遺傳自先祖的靈感直到成年才覺醒,又因弓削家與佐竹家本就有些交情,所以在他進入六生書院前,曾經跟在華名子身邊學習了幾年的時間,這也是為何他跟都羽子的關係會這般密切。 華名子那抹清高的身影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柳司的心中。 她不因自己得天獨厚的靈力而自滿,也不因未曾失敗的記錄而驕傲。對她來說,一切理所當然的猶如紅塵浮雲入不了她那雙沉靜若水的眼裡。 --佐竹華名子曾是那麼強大卻也美麗的存在。 「那、那個……請問是、柳司様嗎?」隱約可見的燈火及微小的嗓音稍微拉回了柳司的心神。 「是的,請問妳是……?」 「我、我是螢!」確認了柳司的身分後,那盞燈火才以提著紙燈籠的女孩模樣現形,抖著嗓音小心翼翼地詢問,「不曉得……不曉得您還記得我嗎?」 「……原來是妳,那次的傷應該已經完全恢復了吧?」相當擅長記人的柳司,思索了一會便想起對方是誰。半年前,曾經救了一名被打得幾乎維持不住人形,差點就要灰飛煙滅的送行提燈,「話說,妳是在這塊墓地定居了嗎?」 「是、是的,因為這裡人很少……所以很放心。」畢竟柳司曾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稱螢的送行提燈語氣顯得十分拘謹,「柳司様是來掃親人的墓嗎?」 「不是喔。但是,這位也是在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女性。」柳司苦笑地答道,原本打算趁著夜晚掃墓便不會被別人看見,結果還是碰見了算是有點關聯的妖怪,「因為今年對我來說,是個很重要的里程碑,所以才會特地來看她。」 「里程碑……?」 「呵呵,螢さん不懂也沒關係的。」 --今年,我的年齡終於追上了您。 --不,甚至還多了您一歲。 因為這件對她來說應該相當無聊的事情而來打擾,華名子應該會如同往常般的面無表情地看向自己吧--如果她仍能以靈魂的方式留在人世。 佐竹華名子已經不在了。 哪裡都不在了。 --所以他對於她的好感也沒入了殘酷的時間,淪為「曾經」。 但是,他答應了她的事情卻不曾忘卻。 「在刻出現後,我不曉得……何時告訴都羽子『那件事』是最適當的。」 柳司親眼見證了那個糾纏了佐竹家三代母女的詛咒,無論是身為朋友的都羽子,或是猶如親人般照顧的梨佐子,他都希望她們可以學會愛人以及習慣被愛。 --因為,那是他未能教會華名子さん的情感。 「那個、我不能理解太複雜的事情,所以……」螢緊張地嚥了口氣,懵懵懂懂地回應著柳司的自言自語,「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情,應該要早點說吧?畢竟,時機那種東西,是只有神明様才會曉得的。」 「……這麼說,也沒有錯呢。」柳司先是明顯地怔愣著,半晌才重拾笑容、伸手輕輕地摸著螢的頭,「就算身為陰陽師,我也只是人類,不可能成為神明様。」或許因為螢是旁觀者,她與糾結著許多人事物的柳司不同,腦裡只有相當直率的回答。 --說得也是,他也不是神明。 --不傷害誰就能讓所有人得到幸福這種事情,就算是神明也不見得辦得到。 --他想將華名子さん最後的「東西」交給都羽子,再由都羽子交給梨佐子。 --因為,她們是血濃於水的母女,而他只是個被借放了「東西」的旁觀者。 「……謝謝妳。」 「哎,可、可是我什麼也沒作?」 「呵呵,但妳還是幫了我。謝謝。」 再次輕拍著螢的頭,柳司緩緩地起身,原本如同墓地般昏暗不明的內心漸漸變得明朗。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