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偶爾會作夢,夢見那人坐在廊上看海,亦或是捧著書要她識字,那人像隻離不開水的錦鯉被圈養在一池止水,不懂生卻傍死而居。 至今,她仍能清晰地記著那人微涼的雙唇,落在右眼瞼上的輕柔觸感。那人常說她的右眼是世上最美的顏色,多年以後,她才發覺那人眼裡望著的是他窮其一生碰不到的遼闊天空。 她喜歡那人說話時微揚的唇角,輕撫時微溫的手指,還有那人說喜歡她的溫柔嗓音--她「曾經」願用一切換取他一人。 她睜開了未被布覆住的左眼,辦事回來的輝謹慎地打量著半夢半醒的照紗,後者才發現她居然在店裡打了個盹。 「辛苦你了。」照紗看向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的木盒,莞爾一笑,「可以麻煩你泡個茶嗎?倉庫應該有我前幾天剛買的茶葉。」 「好的。」點頭回覆的輝才剛拉開門,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側首說道,「明神さん覺得累的話,要不要早點回家歇著?」 「無妨,只是……」作了個夢。但是,非屬人類的怪異也會作夢嗎?照紗搖頭甩開那層反詰,輕輕地笑著應道,「沒事的,幫我泡杯熱茶,好嗎?」 輝再次點頭,踏入櫃台後方的小型倉庫準備泡茶,坐在台前的照紗則打開託他買來的,每格放有不同種茶點的綜合裝盒。她沒有特別喜歡甜食,只是-- 「在泡茶了嗎?」門口傳來對方介於少年及青年間的嗓音,胡桃色瀏海下的表情有些漫不經心,視線落在桌上茶點的瞬間稍微浮現些許盎然,「照紗さん果然會準備茶點。」 「今天怎麼會來?」沒記錯的話,他這星期的負責區域應該不是商店街。 「喔。因為聖瑪麗亞女子學校那邊,好像有什麼事件,所以人員有些調動。」邊蠻不在乎地答道,邊伸手摸了一塊最中,咬上一口後淡淡地表示,「是柚子汁。」 「明神さん--兩杯嗎?」自倉庫探頭的輝一見到明神堂的常客;正確來說也不算客人,透幾乎不在店裡消費,他登時像是自問自答般說道,「……所以要三杯了。」 「麻煩你了,輝。」照紗苦笑地點頭示意,趁透專注於手上那塊最中時關上了木盒,「透,等他端茶來再開動,好嗎?」 透吞下了最後一口後,沒有正面回覆卻也不再對木盒內的茶點出手,照紗輕嘆口氣,眼神滿溢著對形同家人的他的溫柔,「進來坐,要是被別的厄除發現你在這裡,會很麻煩吧?」 輕輕地應了聲,透掀開隔板坐在櫃台內的椅子上,半晌後輝也端上了三杯熱騰騰的茶。 --她「曾經」願用一切換取那人。 時至今日,她才發現就算她用盡所有換回了那人,他也不會高興。若世上稱其為愛,那麼、她如何不愛那個讓她擁有身為人類的情感,並對她投注許多感情的男人? 所以,她於佛前立誓,她的一世便是為了幫未曾「活著」的那人,活得像個人類而存在。 * 完
照紗會不自覺地留意那名少女的身影,一頭烏黑柔順的長髮,那雙閃著無邪光彩的青色眼睛,時常目不轉睛地盯著架上的女性飾品,照紗也曾上前詢問她有沒有看喜歡的商品,但少女卻會因她的搭話而驚嚇到拼命道歉後離開店裡。 時間一久,照紗也放任少女觀而不買的舉止。畢竟,她本就不是為了掙錢討生活才開一間雜貨店,無論少女是否購買都不影響照紗的生計。但明神堂開設的時間不長,客人還不是很多,也還沒有長期光顧的常客,所以照紗有的是時間觀察那名少女的一舉一動。 那天,少女踏入明神堂時,室外仍是一片明亮,照紗也習慣性地假意找事情作,希望盡量別讓少女感到彆扭或尷尬。不久後,門口傳來了淅瀝嘩啦的雨聲,引得少女抬頭發出一聲錯愕,喃喃自語著待會輪到她值班得快點回家才行,照紗自然猜得到她應該沒帶傘出門。 照紗到倉庫取了看來最便宜,表層積了些灰塵的雨傘,然後上前輕拍著少女,「那個、不嫌棄的話,這個借您撐。」如她所預料的,少女彷彿隻被拉弓聲所驚的鳥兒往後退了數步,照紗不禁莞爾一笑,「您似乎很喜歡敝店,我相信您有的是機會來還傘的。」 少女白皙的臉蛋染上了清晰的赤色,猶豫片刻後相當有禮地對著照紗一鞠躬,「承蒙您的好意,我……明天便會來還傘!」邊說邊以雙手小心翼翼地收下了傘,離開前仍不時向她頷首致謝。 下次、主動詢問她的名字吧?極富禮儀卻又夾雜些許靦腆的反應,不禁令照紗更喜歡那名少女,她別首望向少女剛剛觀望的布花髮夾,暗自期待著對方應允的到來。 --翌日,少女便非常有效率地前來還傘,並買下她在明神堂的第一件商品,然後照紗以「讚許鈴木さん的誠實」及「鈴木さん的傘有附贈品」為由,遞出那枚她許久未下手的髮夾,而少女、鈴木雷鳥再度脹紅著雙頰,掙扎許久後囁嚅著謝意,收下了她的禮物。 那便是她與雷鳥成為朋友的契機。 * 完
照紗習慣在睡前抄個兩三頁的佛經,儘管無時無刻攜帶著高僧給的護身符,她仍會藉著抄佛經來平靜體內的妖性。或許,那也是一種贖罪--偶爾,照紗閉上眼睛便會浮現那些曾被她掠奪了什麼的人們,他們的容貌早已模糊,唯有一雙雙鮮紅的眼睛在漆黑的意識裡閃爍。 如同人有食欲,怪異自有其妖性。 所以,她曾經憎恨著自己為何會身為百百目鬼,世上不是沒有像輝那種平和的怪異,但她卻是只懂得掠奪他人重要事物的百百目鬼。 輕吁口氣,照紗放下手裡的筆,起身打開了臥室的拉門,對面、也就是輝的臥室已經沒有燈火。她泡了一壺茶,坐在廊上望著星空出神。 「喂,明神。」直到那陣粗魯的聲調硬是扯回了她的神智,照紗抬頭看向與自己保持三尺以上間距的紅髮少年,猶如瞪視般的盯著照紗,「我餓了,妳家有什麼。」 「應該還有一點飯,請問梅干飯糰合你的胃口嗎?一真殿。」照紗用話語掩蓋了她情不自禁的笑音。 「嘖,算了,就那個。」一真語氣相當不滿地應道,別頭望向了帝都的另一頭嘀咕著,「女人的話果然不能信,讓我浪費了那麼多時間跟力氣……下次被我看見一定要揍到她爹娘都認不出來!」 --那是不可能的事。照紗不自然地別開了頭,因為她實在難以壓下唇角的笑意,儘管心裡那麼想卻也沒打算明說。因為,一真殿明明最怕女孩子。 「那麼,一真殿請先用茶,稍等片刻。」 「快一點!我肚子很餓!」 「是,我明白的。」 照紗暫且放下心裡的那份陰霾,起身為深夜造訪的一真準備宵夜。 * 完
✽ 時間點為一期企劃開始的十五年前左右。 她降生於世的第一眼是覆蓋著整座明神山的白雪,寂靜無聲的雪猶如她空洞的記憶,刻在腦裡的唯有「她是擁有百隻眼睛的鬼」這件事。那時的她僅僅是個似人非人的形體,但她初生時也不懂何謂人類。 漫無目的地遊蕩一段時間後,她碰見了身上一樣有著百目的同類。與人類不同,覺得名字可有可無的怪異佔了多數,負責照顧她的前輩說,名字是神佛或高階妖怪那種被敬重的存在才需要的東西,在百百目鬼的群裡僅有我、你、他(她)的稱呼。 百百目鬼是一種擅於偷竊的怪異,算是其中一支鬼族的他們儘管未有鬼族天生的驚人戰鬥力,卻能竊取人們有形或無形的事物。所以,她慢慢地開始跟著同伴們攻擊行經山頭的人類,有時也會主動下山尋找。 身為怪異的她並不懂,他們的舉止為何會被人類稱作「惡行」,人類明明也會宰殺牲畜,甚或殺害同類--她所作的跟他們有何不同?所以,她瘋狂地穿梭在人類的居地間,一再地偷取對方的所有物,像是金銀財寶、身體的某個部位、寶貴且美麗的回憶、或是--他們的生命。 妖歷尚淺的她仍不懂得控制本能,她依循怪異天生的妖性,享受著奪取他人重要事物的優異感。 時間對於長命的怪異而言,並沒有太明顯的差異,所以她也不太記得那樣的生活持續了多久。後來,她沿著村落的散佈漸漸地往海岸線移動,最後來到了一座遼闊的湖泊。 湖邊矗立著一棟典雅的豪宅,當時的她專找華族或富有的人家下手,因為擁有愈多事物的人們,當他們喪失所有時的反應也最為劇烈。她偶爾會竊取一些無關緊要--至少不會危及性命--的東西,但他們卻會為了那些她認為沒了也無所謂的事物發瘋,終至自縊。 --人類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慢慢地,她對「人類」這種種族萌生了許多問題。 那名披著羽織的男人坐在長廊上望向未蓋有圍牆,得以見到閃爍光澤的湛藍湖泊。他的陽氣相當淡薄,感覺得到他的壽命不會太長,所以她高興地笑了。照她多年來的觀察,這種類型的人類愈容易因一點小事而發狂,她相信他會讓自己見到非常生動的景象。 「……有人在那裡嗎?」原本觀賞著湖面的男人,猛然望向了她所在的位置,說話的嗓音相當輕柔,跟她先前所碰到的男性明顯不同,她理所當然地保持靜默,男人並未放棄又問了第二次,「來者是客,為何不應個聲?」這次的語氣夾雜了些許笑音。 奇怪的人類--她漠然轉身打算離開,卻不慎被樹枝扯到覆著右眼的舊布,頰邊傳來的刺痛令她不禁發出了聲音,僅那一瞬的空隙-- 「果然有人。」男人帶笑的沙啞聲線清晰地響在身後,而她也反射性地回首看向他,一時忘卻用來掩蓋的布已被扯落,男人恍若星辰般暗沉卻又明亮的墨色雙瞳,緩緩地浮現一絲她所不懂的情感。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眼色。」 男人溫和的笑靨耀眼得令她頓時不懂如何反應--同類未曾嫌棄她那隻異樣的空色眼睛,但她始終覺得自己是個異類,才會選擇離開同伴們居住的明神山,隻身來到數十里外的這裡。 那是她與那人的初次見面,也是她第一次對特定人類感到新奇。 * 完 【補註】該時間點的照紗無名,一律使用「她」代稱。
「照紗さん也有喜歡的對象嗎?」 她望向洋溢著少女氛圍的雷鳥,頓時語塞。照紗喜歡為了心儀對象而努力打扮的雷鳥,也喜歡無論被拒絕多少次仍為了給心儀對象禮物而傷腦筋的並,他們的神情是幸福的。但她也明白,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欣羨。 那人的存在彷彿影子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偶爾、當世界沉於黑夜的寂靜時,照紗會為了她與那人的種種而落淚。她不顧一切地愛著那人,而他應該也是愛著她的,但最終「他們」什麼都沒能留下,唯有曾經幸福的畫面在她的記憶裡畫下無數的傷痕。 「明神照紗」的身邊有著許多她所重視,也被他們溫柔對待的人們。但是,每當她打算說服自己的生活何等幸福時,那人的身影猶如鬼魅般,在昏沉的黑暗裡對她訴說著她與他曾經擁有卻未果的一切。 由良の戸を わたる船人 かぢをたに 行衞もしらぬ 戀の道かな 告訴她什麼是情愛,替她心裡那舟盛滿著對他的情感的小船掌舵的,她「曾經」深深深深深深深--愛著的那人早已消失,如同侵晨的薄霧隱沒在朝陽的曙光。 「我沒有喜歡的人喔。」 「沒有嗎……」 對不起,雷鳥ちゃん。她偷偷對雷鳥說了無數次的歉意,不是因為她說了謊話,而是她與雷鳥成為朋友這件事本身便是一個謊言。她僅僅是欣羨著雷鳥恰似人類,愛慕著他人那種絢爛奪目的眼神,在雷鳥那雙澄澈的青色眼裡,尋找她曾經擁有的美夢。 她當不成人類,所以她也沒有人類那種--面對付出一切後卻又一無所有的苦痛--仍能再次墜入愛河的勇氣。 * 完 【補註】引自曾根好忠的和歌:「行經由良舟失櫓,戀路同此無適從。」
✽ 藍骰:去探個究竟,不慎落入川中溺水。 剛鎖上家門正猶豫著要到哪兒散步的照紗,被隔壁的日下部朝子--也就是透的母親--自身後喚住。自照紗定居於帝都,她與同樣沒有男主人的日下部家多年來都會互相關照。 「日安,朝子さん。」 「今天店裡公休嗎?」 「對,我看今日的天氣明朗,正打算到哪兒散個步。」 朝子神情猶豫地望著某個方向,小力地拉了下照紗的袖襬,後者儘管有些不解仍是湊上前,「到哪兒都好,就是別到墨田川一帶。」 「墨田川……?」照紗喃喃地重複著,那條河川確實位在她平常散步的路線上。 「說是有人昨天在川邊被河童襲擊,命都差點保不住。」朝子輕嘆口氣,擔憂的視線轉而看向機關座落的方位,「雖說當事者已經向厄除方通報,不曉得何時才能解決。今日就算有表弟陪著你也……他們說河童會奪取人們重要的東西,實在太危險了。」 --重要的東西。照紗不免一怔。 朝子所說的「表弟」正是寄住於明神家,同時也是明神堂員工的淺川輝。當初為了顧及照紗的名聲,她一律對外宣稱輝是失散多年的表弟,方能名正言順地收留他。 儘管明白朝子的話皆是出自善意,但對於隱瞞怪異身份的照紗來說,終是有種難以言語的複雜情緒,她輕拍著朝子的肩淺笑地答道,「好的,朝子さん妳自己也要多注意。」 多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家常後,照紗以「要順路買食材」為由告別了朝子,然而她那句「奪取人們重要的東西」卻無情地拉扯著照紗腦裡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身為百百目鬼,她曾以竊取他人重要事物為樂,直到她碰見那人,也明白了失掉重要的東西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情,數年來、她早已不再為惡。 照紗回神後,才發覺她情不自禁地來到了事發地點的墨田川。 「果然……還是相當介意呀……」打量著眼前清澈的河水,照紗無奈地自言自語著,「但是,碰到後我又該如何說服那位河童さん……?」 俯下身來的照紗靜靜地注視著不息的墨田川--轉瞬間,一隻遍佈黏液的光滑手掌攫住了她,照紗壓根來不及有所反應,僅能任由對方硬扯著她的手,拉入初冬的冷冰水裡。 「重要的東西……你的尻子玉……給我……你重要的東西……」 那是相當稚氣卻又陰沉的聲線,依稀可以看見對方怪異的長相,照紗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河童這種怪異。他似是沒發覺眼前的女性同為怪異,僅是重複著同樣的話語,企圖以力氣壓制住早已呼吸不能的照紗。 「--住手!」因呼吸不到空氣而意識模糊的照紗猛然叫道,纏住右眼的繃帶已經被水給沖掉,異色雙瞳頓時射出一道凌厲的視線,雙唇吐出了異於平時的冷酷話語,「該交出『重要的東西』的是你,而不是我(僕)。」 未被和服掩住的手臂緩緩浮現了無數隻焦茶色眼睛,所有瞳孔全都目不轉睛地瞪著那團抓住她的黑影,對方--也許該稱其為河童--被她的轉變嚇得鬆開了手。 照紗反以手壓住河童的頭,唇角上揚成一抹冷笑的弧度,「你是奪取不了我(僕)重要的--」 話語未結,一股作用力自後方拉著她離開了水裡,而她也反射性地鬆開箝制著河童的手。 「--欸,這不是明神さん嗎?」 「…………是、並さん嗎?」 稍稍回神的照紗重新檢視了現況,她被並--算是明神堂的常客--的釣竿拉著。半晌,發覺到以這種姿勢說話對她不太禮貌的並,幫她解開了纏著和服的釣竿。 「明神さん……應該不是在河裡游泳吧?」 「唔,當然不是。川裡……有河童。」照紗重重地吐了口氣,久未恢復妖形對她的精神造成些許衝擊,調整呼吸後才苦笑地問道,「對了,並さん是在墨田川釣魚嗎?」 「是呀,明神さん是我的第一個漁獲喔。」稍顯困擾的並開玩笑地說道,因她的話而轉頭看向墨田川,「所以,明神さん剛剛是被河童襲擊了……嗎?」 「可能是我(此方)的妖氣太稀薄,他誤以為我是人類了吧。」 「這麼說來,那個河童還蠻迷糊的呢。」 「呵呵……袚妖這種事,果然不太適合怪異。」 「那種麻煩的事情,還是交給那些『厄除』吧?」 並是一種喚作「垢嘗」的怪異,同時也曉得照紗的怪異身份,她很慶幸是被同樣身為怪異的並所發現,更慶幸因為護身符還在身上,所以剛剛的妖化並不完全。 「並さん身上……有布或是手帕嗎?」為了不讓並看見右眼的異色,她一直刻意緊閉著眼,但對不久前差點溺斃的照紗來說其實相當辛苦。 「有喔,剛好帶著要給千夜子さん的手帕。」並當然注意到她不自然的舉動,但他也沒有探究對方私事的打算,便爽快地給了照紗。 「看來我欠了並さん一份恩情。」 「下次有新貨的話,請務必要給我一個漂亮的價格喔。」並不以為意地笑著應道。 照紗莞爾一笑當作回答,然後緩緩地閉上雙眼,沮喪或說落寞的情緒滿溢心頭。 --當一個「人類」真是辛苦。 莫名地,當時的她並沒有為了這個有別於長年願望的感嘆而後悔。 * 完 【補註】照紗妖化的自稱詞是僕(ぼく),一般是此方(こなた);可用自稱詞判斷照紗目前的精神偏向妖或人。
✽ 藍骰:初夢,被夢魘纏身並做了惡夢。 --客人會在新的一年開始,被夢魘眷顧喔。 身為怪異,照紗向來不覺得有什麼東西可以傷害到她,所以當下也僅是笑著回答是嗎我會注意的,這種言不及義的話語。但睡前仍不自覺地,以手輕撫著那枚護符。 沒事的。她說,那是一種溫柔卻也寂寞的嗓音。不會有事的。 一覺醒來,明神家靜得莫名,彷彿是座無人的空屋。照紗瘋狂地打開屋內所有的紙門,東西全都正常地躺在原本的位置。 但是,沒有任何的人影。 與她同住的青年。 習慣來討飯的青年。 照紗跌跌撞撞地打開家門,靜寂的雪景沒有任何的聲響,整個世界彷彿沒有第二人的存在。 會笑著向她問早的女子。 見到她會多問幾句的少年。 眼前,沒有任何的人影。 「--明神さん。」身後傳來同住青年溫和的聲線。 跪在雪地上的照紗,猶如初生雛鳥般緩緩地抬頭看著青年,似曾相識的笑容裡卻多了一抹淡漠。 「謝謝妳的照顧,但這裡果然不適合我。」 --為什麼?她張開了唇卻沒有半點聲音。 照紗伸長了手,青年卻沒有回握的打算,僅是靜靜地笑著,眼中倒映著她狼狽的身影。 「夢……?是夢的……」她用盡氣力卻僅能吐出隻字片語。 「明神妳這種唯唯諾諾的個性很討人厭!」青年藍色的眼裡滿是嫌惡。 --為什麼?她又問了一次,無聲的。 希望每個人都喜歡自己,這樣微小的願望是錯的嗎?照紗囁嚅著,最終仍是未能對眼前的青年大聲反駁。 「照紗さん騙了我好久好久……明明是跟我們對立的怪異,卻騙了我這麼多年。」一身厄除制服的少年平靜地看著她。 少年眼裡的情感不是憎恨,僅僅是對她的一切變得蠻不在乎,那是對陌生人的漠不關心。 「是夢……是夢的…………」照紗閉上了那雙慢慢變得空洞的異色瞳。 她是哭著醒來的,在男人溫暖的棉被裡,他輕柔地為她撥開額間的髮絲,以一如往常的溫和嗓音問著。 「作惡夢了嗎?」 她輕輕地點著頭,像隻因寂寞而哭的寵物,移動著身體希望被自己所喜歡的那人,溫柔地、滿是愛憐地哄著擁抱著親吻著。 「--原來怪異也會作夢。」 那人嘲笑的音調讓她嚇得收回了手,但已經來不及,他握住了她的雙手,被他觸碰的手臂慢慢地浮現了眼睛,一隻、兩隻、三隻--無數隻眼睛像是在竊笑般,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驚慌無措的模樣。 嘻嘻-- 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 「妳就是這樣,竊取了我的生命吧?」 那人微笑的面容上湧現了鮮血,緊緊握著她的手也變得蒼白,緩緩地、慢慢地、佈滿了屍斑。 「告訴我,空。」 「不是的……我喜歡你,這麼地喜歡你……」她哭著拼命搖頭。 「明明是醜陋的怪異,還敢對人類說喜歡?」那人笑了,語氣變得溫柔卻也冷酷。 「妳看看妳的樣子,還能自以為是人類嗎?」 映於他眼裡的自己,不是人類,也不是人形,而是一團難看的肉塊。 遍佈著無數隻眼睛的,肉塊。 嗚嗚……不是的…… 對不起,她不是人類………… 對不起,她不應該偽裝成人類………………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她只是妄想成為人類的怪異…… 對不起……她終其一生都是怪異……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空。」那人說得輕軟,同時溫柔地撫著她那隻異於常人的空色眼睛周圍。 「傷了那麼多人的妳,為何至今仍存活於世呢?」 照紗醒來時發覺枕邊一片濕潤,微微抬頭望著書桌上的那盆滿天星,已經變成黯淡的枯黃色,她靜默地閉上了雙眼,腦裡浮現那人猶如太陽般溫暖的聲調。 「妳曾說,身上的百隻眼睛不是為了看人,而是為了監視著行竊無數的妳,所以很討厭。但是,妳那些眼睛就像是這盆花。如果妳覺得這種花很漂亮,那妳也應該學習喜歡它們。」 「因為,我喜歡妳的全部、一切、包括那些眼睛。」 「空,我喜歡妳。」 --我也喜歡你,我是為了你而成為人類。 但是,她不是人類,無論如何都成為不了人類。 「得找時間……換新的盆栽了……」照紗緩緩地揩掉眼角的淚水,笑著喃喃自語。 * 完 【補註】空是照紗以前的名字,但也不是本名。
✽ 與周防院鴉守共同創作;我方2870字,對方1647字。 ✽ 紅骰:去探個究竟,搭上牛車駛向高空。 --那只是個偶然。 照紗發現事情不對時,神田橋上已經瀰漫著一陣灰白色的濃霧,周圍的建物、景色、包括橋的部份也像是被大霧所吞噬般。 今天是明神堂的店休日,所以照紗便搭車到鈴蘭珈琲店享用了下午茶,跟店內的女給雷鳥聊了一陣後發現還有一些時間,為了消化肚裡的茶水和甜點,她沒有立刻搭上回家的班次,而是打算慢慢地欣賞沿路的景致,若是散步得累了再搭車。 黃昏暮色映於神田橋下的光線,河水表面像是夜裡的星空般閃亮動人,讓她不禁止步多瞧了幾眼--直至莫名而來的霧掩住視線。照紗警戒地打量著四周,因身上帶有護符的關係,不僅是自身妖氣變得淡薄,她對其他怪異的覺察能力也相對變差,上次的河童事件也是因為她沒發覺到對方的妖氣才會被突擊。 帝都近來的事件似乎--未能來得及在腦裡整理結論,照紗便感覺到自己被「什麼」用力地拽著,動作俐落得就算她身上沒有護符,恢復怪異的原形也不見得可以躲開。她格外謹慎地動了第一下眼瞼,眼前的景色不再是被霧所覆蓋的橋,而是牛車內。 當照紗再次睜開眼時,幾乎是反射性地伸手打算掀開門簾,她的手卻被「什麼」狠狠地打掉,一抹沙啞的嗓音同時響在眼前,「哎,居然多抓了一個活的。」 是貓妖。對方--體型與孩童差不多的貓--說話的呼息不疾不徐地落在她的髮梢,照紗不自覺地屏氣、怔怔地望著牠不能言語,直到發覺壓著車板的手傳來濕淋淋的觸感,她輕輕地吐了口氣,邊注意著貓妖的動作,邊小心翼翼地看向左手的位置。 赫然見著一具被水浸泡數日,已然浮腫的屍首。但照紗在那段自覺荒唐的日子裡也見了不少,早已司空見慣,並沒有明顯驚訝的反應,她重新看向五官扭曲成一團的貓妖,穩住心神後緩緩地問道,「請問你是……?」 「在大爺的地盤還敢發問?」貓妖不以為然地冷笑著,那雙如利刃般的貓瞳不留情地投向了照紗,「大爺的車可是不載活人的,要嘛妳立刻死在這裡,要嘛讓我踢妳下車也許還有一絲活命的機會。」 牠的語氣未讓照紗覺得駭怕,更多的竟是似曾相識,許多年前她也曾是那樣傲慢自我地對「人類」說話,「是我唐突了,不該誤搭你的車。」冷靜下來的照紗莞爾一笑,將錯全都推到自己身上,「只求你大人有大量,找個地方放我下來,無須現在亦可。」 貓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不懂何謂客氣地打量著她,貌似在猶豫如何解決眼前的麻煩--但照紗並不覺得牠有加害於自己的打算。 這天,本來鴉守只是一如往常地巡邏著,會遇上不久前傳聞中的「牛車」也僅是偶然。然而上前一看卻發現那是怪異「火車」,上頭似乎還有乘坐著一名人類乘客--感到不對勁的他於是趕緊追過去,衝進門簾內見到了一名女子。女子身著淡色和服、以紗布蓋住了右眼,他試著以妖力探測一會,認為應該只是個普通人類。 「抱歉打擾了,女士。雖然冒昧,不過這車平時並不會承載如您一般的生者--能否請問緣由?」他邊如此詢問邊思考著;若是怪異做出惡行牽連到民眾那就得處理,但是或許也可能有其他不瞭解的內情。 還來不及回答眼前的青年,照紗的身體便因劇烈晃動而不穩地撞向車身,「--嘖,又多了一個不該死的人類。」無視他們兩人投來的錯愕目光,貓妖僅是不耐煩地自言自語著。 穩住重心後她謹慎地掀開門簾--這次貓妖沒有制止--簾外是一片耀眼奪目的夕暮色,視線所及的屋樓全變成滄海一栗,密集地落在下方的土地。照紗怔然,這副景象僅代表了一件事實,這輛牛車正在空中飛行。 「唔……那個、我是明神照紗,那位大爺應當不會加害於我。」照紗邊說邊瞥向似是專注地駕駛牛車的貓妖,輕嘆口氣後仍是禮貌性地笑問,「請問大人如何稱呼?」 才剛問完牛車就開始動起來,鴉守稍微使點力才讓自己穩住。他還猶豫著需不需要去幫忙攙扶眼前女性時見到貓妖開口而看過去--就貓妖來說真是挺大隻的啊,因些許的懼貓症狀而不禁一股冷顫起來的他如此想著。回神過來後發現女性已穩住而放心下來,見那細手掀開門簾後,外頭的景象又令他訝異了;這車居然升上天--如果只有他的話或許勉強以翅膀飛離,但眼前女性看起來只是普通人類…… 「唔?」突然聽見女性開口,他趕緊回答:「--是嗎,那就好。在下周防院鴉守,少尉。」想了想後還是問了:「明神小姐……目前這狀況沒關係嗎?」還是覺得有點擔憂,因而微微皺了眉。 「應該沒--」 「哼,大爺可是大有關係,若不是大爺我宅心仁厚,不然早就踢你們下車了。」不客氣地打斷照紗的貓妖囂張地說,「大爺還有點事情得辦,等告個段落再看放你們到帝都的哪裡,又或是那座橋上。你們要聊天可以,別打擾大爺幹正經事。」 「貌似……沒關係的。」照紗苦笑地望著一眼也沒看向他們,自顧自說了一串無禮話語的貓妖,「還是,周防院さん有任務在身?不能在車上耽擱太久……」 聽貓妖又開口,鴉守看了一眼,雖然不是很明白不過對方似乎心情很不好。「倒也不是有特別急的要事--不過既然事態如此,稍微待一下也無妨。」主要是因為還警戒著火車和那貓妖,覺得暫且和眼前女性待在同一空間或許會稍微安全一點。 照紗並不討厭跟陌生人待在同個空間,而且貓妖剛剛也應允會讓他們兩個平安下車,更何況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儘管眼前的男人應該是身為怪異的她,照理來說要盡量避開的存在,但照紗向來不會因身分問題而退縮。 「周防院さん剛剛是在巡邏嗎?」於是,她沉思片刻後找了個不會冒犯對方的話題。 鴉守不加思考地直接回答:「是,在下是在進行平時的巡邏。明神小姐又是?」他使自己平靜下來,一紅一黑的雙眸望著對方,就厄除來說--那眼中散發的妖之氣息稍強烈了點,說明了他半妖身分的事實。雖然身處在怪異的周圍,不過仔細探知之後卻發現不管是這火車內外或是那貓妖都沒有明顯的惡意,於是他判斷目前應可以暫且放下警戒心;便使自己的表情和說話語調更加柔和一點,即使並沒有展露笑容。 「我是剛散步到神田橋上。」說到這點,照紗不免無奈地綻開一抹苦笑,「其實神田橋一帶並不在我的生活圈內,難得散步一次便讓……應當說是,誤上這位大爺的牛車。」為了不讓貓妖因生氣而毀約,她小心翼翼地揀選著用語。 感覺持續這個對話有些不妙,所以照紗又主動開啟了新的話題,「周防院さん有喜歡的人嗎?」不同於方才,她的笑容裡多了些許調侃。 「……咦?」對方唐突的問話使鴉守一楞,他稍微思考了會才有點不確定地回答:「唔--算是有吧。請問怎麼了嗎?」一般年輕女性是不是都喜歡這些有關感情方面的事?他困惑地想著,果然還是不習慣與異性共處。 「抱歉,嚇著你了嗎?呵呵。」以袖襬半掩著唇角的照紗輕笑,會問得這麼唐突也是希望可以緩和一下目前的氣氛,所以她不疾不徐地向鴉守解釋,「我會這麼問是因為,我們店裡有販售一些女性的飾品,若周防院さん日後有空的話,不妨來店裡看看是否有什麼適合心上人的小東西。」 「--原、原來如此,在下會考慮的。」聽對方解釋後才明白,青年厄除同時也放下了心。「明神小姐的店舖是什麼樣的?」想了想覺得應該不會是雜貨店,但其他實在想不出還會是什麼樣的店。 「唔,我習慣說是雜貨店,但店內販售的東西……算是蠻照著我個人的喜好。對了,『明神堂』還有販售手繪的燈籠喔,紙絹上的圖樣也可以指定。」提及店內員工親手繪製的燈籠時,照紗的語氣明顯帶著讚賞及少見的朝氣,直到發覺鴉守沉默以對,才稍顯尷尬地輕聲發問,「那個、我是否說了讓周防院さん覺得無聊的話題?」 「唔、倒也不是……」靜靜聽著女子話語卻被誤解使青年感到有些無奈--其實只是不太習慣與異性閒聊,於是趕緊解釋:「不好意思,在下有些不習慣與異性共處;這麼說來,就目前狀況而言,明神小姐不對怪異感到恐懼嗎?」腦中閃過了對方會不會也是偽裝成人類的怪異--的想法,不過後來還是覺得想太多而不去在意。 「若是那位大爺帶有惡意的話,當然仍會有所畏懼。」因身上護符的關係,照紗對怪異的覺察能力變差,不代表她對他人的惡意也覺察不到,經鴉守一說明,她的笑容不免染上一抹歉意,「那個、要說抱歉的應當是我?若是我沒誤上牛車,周防院さん也不會盡責地上了……這輛暫且下不了的牛車。」 「--對了,周防院さん要不要來些甜點?」憶及不久前在「鈴蘭」外帶的甜點,照紗左顧右盼地尋找著什麼,一會後才瞥見側躺著的紙盒,「糟糕、造型可能……不是那麼漂亮……你會介意嗎?」 見眼前女性露出苦笑,鴉守搖了搖頭。「在下不介意,守護民眾安全正是職責所在。」聽了下句話後順著女子視線望去:「沒問題,不介意。倒想借問那是什麼樣的甜點?」並不是特別喜歡甜食、不過也並不是不能吃,總之他想先知道內容物才有個打算。 「抹茶西伯利亞蛋糕……還有布丁?」邊說邊打開紙盒讓鴉守自行瀏覽;平常拜訪照紗的朋友有男亦有女,所以她都會盡量買些不會太甜的茶點,「那個、貓さん要不要也來一點?」 「你以為大爺會被這種庸俗的東西賄賂嗎?」貓妖不以為然地嘖了一聲,頭也沒回地伸手取了一塊蛋糕,「哎,居然不是靜岡產的抹茶。算了,口感也不差。」 「那就不客氣了,謝謝。」往那些甜點看去,鴉守想了想之後選了布丁。小心地打開盒子時見女子拿去向貓妖搭話而稍微停下動作,注視著那迅速取物後收回的貓掌--接著裝作若無其事地回頭吃甜點。軟而不失彈性、甜而不膩的清爽口感相當好。「--這甜點,味道挺不錯的。能否請問是哪間商家的製品?」下次有機會的話或許可以去買買看,他想著。 「那間店叫『鈴蘭』,是一間珈琲店,位置在……」盡量簡要地說明「鈴蘭」的位置,沉默地望著紙盒內的布丁,靈機一動的照紗笑容滿面地說,「不如剩下的布丁當作我對周防院さん奔波的謝禮,女孩子應該也蠻喜歡的吧?」 「喂小鬼。」見照紗不解地看向隔壁的鴉守,貓妖以相當煩躁的語氣重複,「小鬼--我就是在說妳,少看隔壁那隻烏鴉。如果妳供奉點什麼,大爺可以大發善心地讓你們早點下車。妳說如何?」 原來……貓さん喜歡「鈴蘭」的抹茶西伯利亞蛋糕呀?照紗不禁掩著唇角偷笑。 「這怎麼好意思……不過既然如此在下就收下吧,非常感謝--」鴉守正打算收下紙盒及內容物時後方又傳來貓妖的話聲,聽那句『烏鴉』,不禁微抖了眉望過去。 正當牠擰眉看向鴉守欲語,照紗立刻倉卒地奉上內有數塊抹茶西伯利亞蛋糕的紙盒,笑著轉移了話題,「謝謝貓さん的善心,若你願意的話,可否將我們放回神田橋上?萬分感謝。」 「……哼,神田橋是嗎?」 「是的,麻煩貓妖さん辛苦奔波了。」 貓妖以相當豪爽的吃相,痛快地享用著牠主動要來的祭品,慶幸的是,說話不留情面的貓妖仍是個守信的怪異,答應照紗的事情也如實作到。一晃眼,那輛牛車再度停在覆蓋著濃霧的神田橋上。 「非常謝謝。」再次頷首向貓妖致謝,後者僅是不以為然地瞥了一眼後,又駕著被烈火簇擁著的火車消失於雲中,照紗轉身詢問著無辜涉入的鴉守,「那個、希望沒有誤了周防院さん的勤務。」 跟貓妖對視著不久便見一旁女性前來打圓場,即使本來並不是特別有敵意不過鴉守仍是鬆了一口氣、收回目光。之後不久便回到了陸地上,他遵從禮節向態度不討喜的怪異和那車鞠躬行禮,隨即轉向女性:「沒什麼,不須介意。不過……」想想還是覺得平白收下魯物不太好,於是他在衣袋中翻找了會--拿出一把方便攜帶的、附著鏡面的手梳。「雖微不足道,如果可以的話請收下這個。那麼,在下回去執勤,就先告辭了。」遞給人之後微點頭,轉身離去。 哎呀,周防院さん太客氣了--還來不及婉拒便見鴉守已然轉身離開,於是照紗僅能默默地收下,經歷一番磨難後,她也沒有散步的閒情雅致,舉步向著候車所移動。 * 完 【補註】因官方沒有明說牛車為何種妖怪,所以這裡私設為火車並調整為,與牛車付喪神合作載運死者的貓妖使者。
✽ 時間點為一期企劃開始的七年前左右。 這是她第一次親眼見證別人得到幸福的剎那。 雷鳥ちゃん看來相當地幸福……每位結婚的女性都會綻放同樣絢爛的笑容嗎?照紗習慣性地笑著,神智卻游離了歡樂的婚禮會場。若果那時,他完成了那個僅僅屬於他們的婚禮,自己也可以笑得像是人類般幸福嗎? 若是親吻可以代表另一段關係的開始--那麼,她是否早該屬於他。那人喜歡輕輕地、像在保護什麼似的,親吻著她的額頭、眼瞼、頰邊、雙頰、側頸又或是手指。照紗情不自禁地撫上了後頸。 每當他親吻自己的後頸時,垂下的鬢髮常會讓她癢得止不住笑,然後那人也會跟著她一同歡笑;但他們最多的也僅止於無數個親吻。 「照紗。」 「我在這裡。」 「如果……明天我還能見到妳的話……」平常已經很輕的語氣變得更無力,他自被褥裡伸出了益發蒼白的手,她立刻用力地反握著那雙冷得像是冬雪的手,然後他輕輕地笑了,那抹笑容讓她憶及那些曾在他們的指尖化開的雪片,「妳可以成為我的妻子嗎?」 他們的關係並不存在著願意與否,她留在這裡,待在他身旁無數年,已是解釋了那句無須言語的意願。 「可以。」她回答得極輕,半晌又擔心他沒聽見似的,湊上前撩開他散在枕邊的髮絲,輕柔卻也堅毅地重複了一次,「可以。請讓我成為你的妻子。」 「妳可以為我生下子嗣嗎?」 「可以。」儘管她並不明白如何生子,但她相信他會告訴她的。 「妳可以為我成為普通的人類嗎?」 「可以。」她可以為他成為那些她曾輕視蔑笑的人類。 「我可以睡一會嗎?」 她猶豫一會後,以生硬的語調回答,「……可以。」 那人筆直地望著她又笑了,她在他眼裡看見了清晨薄霧般的朦朧,以及閉上眼睛哭泣著的自己。 然後,那人再也沒睜開眼睛。 --照紗恍若隔世地抬頭看向了依舊歡騰的婚禮。 其實,她至今仍在希望他能親口訴說許多事情。 其實,他們不曾經歷一個正式的婚禮也沒關係。 其實,她明白他們早該是相濡已沫的結髮夫妻。 所以,可以的。 他閉上眼睛也可以了。 他們的婚禮已由她替他們完成。 --只因她是明神照紗,是他、明神翔成的妻子。 * 完
✽ 時間點為一期企劃開始的七年前左右。 那人悄悄地離開了。 留給她的僅有「照紗」這個名字,以及再也不會動的屍首。 那人說話的嗓音、帶笑的眼睛、輕輕地叫著--空--的音調,被慢慢地埋沒在呼嘯而來的秋風當中。曾經那麼討厭的右眼,因那人的稱呼而染上了繽紛的色彩,她開始喜歡「空」這個稱呼,也努力地學會喜歡那個一生也擺脫不了的空色眼珠;只因那人說了喜歡,她的全世界便也跟著倒置。 她感覺到身體被無數的螻蟻啃咬著,卻沒有力氣移動,又或是她已經將己身視為如同那人的屍首。 --因為,不會痛呀。 --最痛的還是,心。 --妖怪不應該擁有的心。 「妳可以為我成為普通的人類嗎?」 「可以。」 貼平地面的指尖輕輕地撥動著塵土,那人笑得淒涼的容貌清晰地浮上腦海,她恍神地望著那雙猶如人類的手指。 --可以嗎? --我可以成為人類嗎? --我、想要成為跟你一樣的人類。 --因為,我愛你。 --因為,我愛著跟你一樣的人類。 「我……想要成為…………人類……」依稀間,有人輕柔地撥開覆在她身上的雪,她的視線模糊得幾乎看不見對方的容貌,僅是憑藉著本能的,用盡全力訴說著那人/自己的願望。 「可以告訴我,妳為什麼想要成為人類嗎?」對方溫和的嗓音與那人有些相似,但她仍能明確地分辨兩者的不同。 --我想成為跟他一樣擁有年限的人類。 --我想跟他一樣體驗生的快樂,死的圓滿。 --我想跟他共有著生命的終點。 「因為……我愛著人類…………」她吶吶地輕語著,儘管腦裡擔心著對方沒能聽見,卻也沒有提高音量的力氣,「我想成為……我所愛著的人類……」 對方呢喃著「是這樣的嗎」的自言自語,半晌、她感覺到什麼被塞入自己的手中,有著些許溫度的柔軟物品,但她並沒有睜開眼睛看向那個東西。 「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妳可以到帝都尋找『弓削柳司』這個人。」對方留下了一支紙傘為她擋雪,在她完全陷入沉睡前,她突然想到那人的手無論四季都凍得彷彿冰霜--她喜歡那個溫度,那是能令她感到放鬆的溫度。 然後,她在雪堆裡沉眠了一個冬季,直至春天融雪才恍若隔世般的醒來。 她默默地葬了那人的屍首,緊握著那個彷若夢境的男人給她的護身符,披上了人類的外皮,帶著那人對她「成為人類」的願望,浪跡天涯。 * 完